第二十五章 燭影依稀舊時妝
這一次,楊逸之沒有走多遠。
隧道的遠端竟然躍動著一團火光。
火光雖然微弱,但在楊逸之心中卻是一震。那種熟悉的力量正絲絲縷縷地從光源處向他體內回歸。
雖然他正在漸漸擺脫對這種力量的依賴,但是,一個人對某種東西依賴太久的情況下,心中就會形成一種習慣。哪怕身體已經能漸漸擺脫,心理上卻依舊不能。尤其是在極度疲憊之時,這種習慣就更顯得不可抗拒。
楊逸之簡直希望自己可以什麼也不去想了,就按照這光線的指引走過去。
只是在這種地方,又怎麼會有光呢?
楊逸之也可以選擇視而不見,而從另一條岔路上繼續前行。
或許,他更應該趁著光線還未滅的時候,儘快趕過去。畢竟那裡也可能會是姬雲裳百密一疏,漏設的唯一缺口。
光的源頭,既然可能是希望所在,也就可能是最致命的陷阱。
楊逸之最終向著有光的方向走去,既沒有加快也沒有減慢自己的步伐。
隧道里的石塊變得十分粗糙,凌亂地堆積著,讓人有在一座廢棄已久的古墓中前行之感。而那一點火光,也在不知何處透來的寒風中搖曳不定,宛如鬼火。
楊逸之停了下來。
他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隧道的盡頭。
眼前是一個略小的石宮,火光就在石宮的正中處沉浮不定。而火光的背後,隱約坐著一個人。這個人應該就是四天王中最後的一位——多羅吒。
風止。
火光靜靜燃燒,眼前的一切也更加清晰。
楊逸之猝然合眼。他害怕自己忍不住去看這火光。而一旦看下去,他的身體就會重新把這微弱的光線當做唯一的依賴。
就如同一個練習書法不久的孩子,在沒有外力打擾的情況下,或許他也能寫出像樣的字跡。然而一旦讓他快速抄錄,他的字又會不知不覺地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時間一長,他甚至會把剛學會的書法忘到九霄雲外。
楊逸之閉目靜氣,儘力排除火光的干擾,用感覺去查看前方的一切。
彷彿中,多羅吒從坐處起身,懷中抱著一張白色的琵琶,正慢慢抬頭,向他看過來。
而那妖艷的火光,漸漸展開一道光暈,將多羅吒包裹其中。
楊逸之心中突然湧起一個念頭:這一次應該搶先出手。因為再拖下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火光的誘惑下抵抗多久。
楊逸之手指輕扣,一道微青的光華瞬時在他掌心爆開,四周的空氣猛地一頓,宛如天地間空氣、光線、塵埃、聲色都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控制,聚為一道巨浪,向多羅吒身邊席捲而去。
楊逸之既然號稱無論面對何等對手,都只出一招。
這一招,自然是駭人聽聞。至今為止,也只在與卓王孫的對決中才失手過一次。
然而多羅吒卻一動都沒有動過。
就在楊逸之以為此擊必中的時候,多羅吒輕輕嘆息了一聲,一抬手,火光升起,在耳邊展開一道光暈,照亮了她半個臉龐。
楊逸之駭然動容!
他竟顧不得武學大忌,在間不容髮之中,將自己全力擊出的一招生生收回。
巨大的反噬之力頓時迎面撲來,楊逸之全身血脈宛如瞬時凝滯,每一處骨節都發出碎裂一般的輕響。
若是多羅吒趁勢一擊,楊逸之就算不死,也必定重傷。然而多羅吒卻只輕輕笑了一聲。
笑語清脆,宛如豆蔻少女。
楊逸之向後退了三步,也顧不得完全立定身形,就愕然抬頭向多羅吒看去,驚道:「靜兒!」
多羅吒並不回答,緩緩坐回石椅上,隨意將手中的油燈一放,伸手在琵琶上撫了幾下。
琴音錚錚,不成曲調,卻也沒有潛藏傷人的內力。
楊逸之緊緊握住雙拳,身體都不由微微顫抖。有一瞬間他幾乎忍不住衝上去,拿起油燈,仔細看清這個人的臉。
他恨不得眼前這個人真的就是楊靜。
哪怕楊靜就是持國天,哪怕楊靜會立刻親手殺了他,只要她是!
楊逸之全身的熱血終於又漸漸冷卻,因為他知道楊靜已經死了。死在自己不在她身邊的時候。
如今,她的笑、她的聲音、她的血肉都已化為灰土。但是六年來刻骨銘心的思念與自責,讓他還是忍不住向多羅吒再看一眼。
這時他突然發現,這間石室里的一切,看上去竟然是那麼熟悉。
黯淡的光線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她身邊的一扇窗。油燈就放在窗台上,窗外是黑暗。幾許漠漠的塵土在空氣里悠然沉浮著。
時光彷彿一瞬間倒流了六年,他唯一的妹妹,在窗前守候了十三年的女孩,靜靜地凝望著窗外,彷彿能從無邊無盡的黑暗中看到她的一生。
楊逸之遲疑了良久,終於還是又喚了一聲:「靜兒?」
多羅吒轉過頭,幽幽地望著他。那張蒼白的臉帶著一絲凄慘的笑意,眼波卻如海水一樣深沉。
楊逸之那一刻眼眶都有些發熱。
她凝視著楊逸之,輕輕道:「楊靜已經死了。」
楊逸之心中一慟,暗中卻也有幾分釋然。他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她的確死了……那你是誰?」
多羅吒纖細的手指在弦上下意識地叩了幾下,一字字道:「我是她的鬼魂。」
楊逸之深深吸了口氣,他心中最後的理智在不住地告誡他,眼前這個少女一派謊言,她既不可能是楊靜,更不可能是她的魂魄,但是他心中還是忍不住一陣刺痛——比毗沙門射出的血影針全數刺在身上還要痛上百倍。
楊逸之遲疑了良久,終於拿出最後的勇氣,轉身離開。
身後琵琶弦音不絕,似乎能將人的心撕成一片片碎瓣,凌亂地撒了一地。
楊逸之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你為什麼不敢看我?」身後,那個聲音輕輕道,「當年你這樣轉身離開,為什麼不肯帶上唯一的妹妹?而讓她繼續在窗內看了一輩子的太陽,你可知道,她有多麼寂寞?」
楊逸之猝然合眼,輕聲道:「是靜兒自己要留下的。」
那個聲音冷冷一笑:「可是她在等你回來,等她的哥哥,等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某天回來帶她浪跡天涯,看外邊的太陽、外面的傳奇。」
楊逸之默然無語。
那個聲音凄凄道:「可惜她沒有等到你,卻等來了一生中的魔障。」
她沉默了一刻,凄然笑道:「而那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是你的朋友,你的敵人。而你卻始終沒辦法殺了他。縱然你練成了《梵天寶卷》,成為武林盟主,又有什麼用呢?」
楊逸之還是沒有說話。
那聲音嘆了口氣道:「你不肯為親生妹妹報仇,除了不夠強以外,恐怕你還很羨慕你的仇人吧?」
楊逸之默然無語。
那聲音冷笑道:「你承不承認都好,你一生中最為敬重的人是你父親,最為羨慕的人卻是卓王孫。說起你父親,你既怕他,又極度敬仰他。總想能像他一樣馳騁沙場,殺敵報國。只可惜他卻一點也不看重你這個兒子,將你趕出家門。雖然如此,你卻無時無刻不在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重新承認你,讓你回到楊家。所以,這個武林盟主你雖做得極其痛苦,卻依然堅持下去,無非是想用另一條道路證明自己,只可惜卻引得你父親更加厭惡你……
「其實何苦呢,你本來就不是一個適合於拼戰沙場的武將,而你父親那些愚忠愚孝的思想,你雖然極力想接受,但就真的不從心底懷疑么?」
楊逸之低聲道:「你住口!」
那聲音冷冷一笑,繼續道:「說你羨慕卓王孫,是因為他恰恰和你父親相反——行事全憑自己喜好,只相信力強者勝,至於道義公理,從不在他心上。你雖然覺得他離經叛道,種下諸多惡因,但卻暗中羨慕他過得純粹。這兩種生活方式,你若任取其一,都能少一分痛苦,只可惜兩者你都做不到。」
她嘆息一聲,雖然看不見楊逸之的表情,卻肯定自己的話攫住了他的心。此刻,他的心已變得脆弱無比,只待她輕輕一擊,就會碎成滿地琉璃。
那聲音又道:「你一生搖擺於兩者之間,就連自己到底想要什麼都不明白,枉你自負甚高,君子自詡,卻連自己所思所欲都不敢面對,這何嘗不是一種可悲?」
楊逸之斷然截口道:「我當然明白!」
那聲音冷笑一聲,突然提高聲音,一字字道:「噢?若真是如此,那麼你為什麼不殺了卓王孫,將相思搶到手中?」
楊逸之怒道:「住口!」
這一句話,撕破了他埋藏已久的傷口,帶出鮮紅的血跡,他清明如月的眸子,瞬間已被怒意侵佔。
那聲音輕聲笑道:「你真的沒有想過么?那為什麼你如此憤怒?」
楊逸之沉聲道:「我憤怒是因為枉你長著一張和靜兒一樣的臉,卻說出這樣的話!你若要問,楊某不妨告訴你,這種念頭我的確一日都沒有起過!」
「那是因為你不敢。」那聲音淡淡打斷他,道,「你總以為自己是個君子。其實你盜書叛教,辜負蘭葩,早就不是一個君子所為。你一直堅持的那些東西,其實根本上就是一堆自欺欺人的垃圾。」
楊逸之雖然沒有回答,但多羅吒已能清楚感到他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她輕攏慢捻著手上琴弦,突然輕輕一笑,道:「你真的不喜歡相思么?」
楊逸之默然。
那聲音變得溫和無比,道:「回答我,哥哥。」
楊逸之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種難言的感情,往事紛至沓來,讓他的全身一陣顫抖。
良久,他輕輕嘆息了一聲,幾乎在自言自語:「相見恨晚,何況……」
他搖了搖頭,再也說不下去。
那聲音頓時又凌厲起來:「僅僅因為她是朋友之妻,你怕天下人恥笑么?」
楊逸之喃喃道:「朋友之妻?」似乎還在思考這四個字的意思。
那聲音突然爆出一陣譏誚的大笑:「卓王孫真的是你的朋友么?」
楊逸之猛地一震。
那聲音道:「他對你親生妹妹始亂終棄,導致她鬱鬱而終,那時候她還不滿二十歲,這短短一生之中,她快樂過么?!
「卓王孫本是寡情薄倖之人,他對相思如何,你皆親眼所見。你若愛她,就應該讓她幸福,而不是眼睜睜看她被一個曾欺騙過你妹妹的人玩弄!」
楊逸之猛然喝道:「你住口!」
那聲音悠然道:「我住不住口,都改變不了你是個懦夫的事實。」
她的每一句話,都說在楊逸之心中最痛之處。
楊逸之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已失去,他雙拳緊握,指節都在格格作響。
只聽他一字一句道:「你若再說,我就出劍殺了你!」
「出劍?」多羅吒突然站起身,厲聲喝道,「你手中有劍,既不能為親人復仇,又不能保護所愛的人不受欺辱,要劍何用?」
楊逸之猛地轉身,散發飛揚,白衣皆被鮮血染透,在搖擺不定的火光下看來極為可怕。
黑暗中那點微弱火光也被他全身的戾氣撼搖不止,欲燃欲熄。
多羅吒一面緩緩拂動琴弦,一面逼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逆子、叛徒、懦夫,欺世盜名的君子,屬下陽奉陰違的傀儡,天下人眼中笑柄,你苟活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楊逸之的雷霆之怒竟然生生被她妖異的目光封印在體內,心中反而湧起一種莫可名狀的頹然,他喃喃道:「意義?」
多羅吒突然當胸一劃,四弦同鳴,聲如裂帛,整個石室都在微微動蕩。只聽她厲聲道:「既然劍已無用,生又無益,那你為何不用手中的劍洞穿自己的心?」
楊逸之如蒙棒喝,愕然抬頭,兩人目光相接,楊逸之心中突然感到一陣迷惘。
多羅吒凝視著他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什麼。
突然,多羅吒揮手促動琴弦,五指輪撥,殺伐之聲動地而起。若崇山聳峙,若江河奔流;鸞鳳鳴於九皋,哀猿啼於幽谷,征夫聞笛於塞外,逐臣泣國於異鄉。讓人聞之忍不住唏噓扼腕,掬英雄之淚。
以樂音包含內力,亂敵心智,傷人於無形的武林人士並不多,但也不少。這一屆中原武林雖然沒有出悚動天下的頂尖高手,但華音閣新月妃琴言的一套天風七疊,據說也有了當年九韶琴魔七成的火候。
然而,多羅吒若能來到中原,琴言只怕完全沒有成名的餘地。
恍然間,多羅吒似乎多出了數十隻手指,飛速輪撥。弦音急促,竟有千里平闊,浩渺森然之象。突然一音高起,直入雲霄,楊逸之只覺一股大到不可思議的勁力凌空壓下!
而他還是站在原地,漠然望著虛空某處,似乎心意已完全為多羅吒所控,連躲避都忘記了。
這個時候,楊逸之彷彿聽到了一聲極輕的嘆息,就宛如時空的某處,一道門突然開啟。
多羅吒琴音中的魅惑之力猛然一輕,他的心重又空明起來,頓時發現了自己處境是多麼險惡。楊逸之無暇多想,以掌為劍,向對方勁力最盛之處迎了過去!
狹窄的石室之間一道光幕如寶輪般旋轉張開,瞬時擴大到四方黑暗中,連周圍的石壁也被瞬時侵入,猛烈一顫。光幕旋即消失於無形,只有四壁還在一種怪異的頻率下,震顫不已。
多羅吒愕然懷抱琵琶,向後退了三步。
琵琶四弦皆斷,她纖纖十指,也已被鮮血染紅。她那張清秀的臉似乎瞬間蒼老了許多,神色更是凶戾無比,宛如隨時要衝過來,將楊逸之撕成碎片。
多羅吒一步步逼近,清冷的眸子寒光四射,嘶聲道:「不可能,絕沒有人可以從彌塵伏魔曲中清醒過來!」
楊逸之猶豫了片刻,道:「或許你不該親自向我出手,應該等著我自己將頭顱割下來送到你手上。」
多羅吒咬著牙,緩緩搖頭道:「不是!絕不是這個原因!」
楊逸之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只想問,你到底和我妹妹是什麼關係?」
多羅吒臉上陰晴搖擺,皮膚漸漸變得蒼白,幾欲透明,連容貌也漸漸扭曲,似乎在瞬間換了一個人。
這時,黑暗中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還在執迷不悟。持國天王成名都已二十年,又怎會是你妹妹。」
一道虛無的影子,出現在黑暗中,若浮若沉,如在如不在。
楊逸之不禁駭然變色。
多羅吒的神情就宛如猛然被人淋了一盆冰水,臉上的怨怒頓時無影無蹤,喃喃道:「陰魔大人……」
那人淡淡道:「這個人你不必管了。」
多羅吒肅然起身,垂首道:「是……屬下告退。」
剛才不可一世的持國天王,此刻竟然謙卑得如被人呼來喚去的婢女。
她剛要退開,姬雲裳冷冷道:「慢。」
多羅吒惶然抬頭道:「大人……」
姬雲裳道:「你似乎忘了走之前說過什麼。」
多羅吒一愕,猶疑了片刻,惶然道:「屬下曾說,若不能以攝心之術取他性命,就提頭來見。」
姬雲裳道:「那現在呢?」
多羅吒原本蒼白的臉上頓時毫無血色,道:「大人,剛才……」
姬雲裳冷冷打斷道:「我只問你現在該怎麼做。」
多羅吒望著姬雲裳,彷彿已沒有了辯解的勇氣,低聲道:「屬下知罪,只希望大人……」
姬雲裳悠然道:「你若沒有十成把握,就不要誇下海口,自大輕敵。話既然說了,就要做到。」
多羅吒咬了咬牙,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知道,無論自己現在說什麼,姬雲裳都不會放過她了。
然而她還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