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09】
赫連斷趕至月亮窟時,正是星月落,金烏升。
窟洞前的石階上,寒晶褪卻,只邊角暗苔,掛一層薄霜。
外頭的太陽,烘著暖意,然洞穴內長年積聚的陰寒之氣,將暖陽灑進的溫度全數隔殺。只踏入窟洞口,哪怕有靈力護身之人,亦會感到鑽心的涼意。
掠過囚於壁龕籠內,低低哀求的女囚,每向洞穴深處走,赫連斷越是感覺涼氣侵體。
五感六識越是明顯,說明他離蒜苗越近。
窟內斷崖之上,倒懸著的甘了了,正無聊地啃著小水仙給她捎過來的鴿子腿,倏覺魔氣盪來,腦袋咔嚓一抬,覷見一閃而過的那道身影有些熟稔。
甘了了有點不敢相信那便是赫連斷本尊。
自打被關進月亮窟,可從未見過赫連斷來探監,她簡直受寵若驚。
瘋狂甩了幾把髮絲,猛地停住,她興奮個屁呀,赫連斷又不是來看她的。
想到在內洞里的小水仙,還有她的新牆頭小萌太,甘了了尖啞著嗓子叫喚起來,給裡頭的人通風報信。
「君上來了啊,君上你既來了,怎麼也不看我一眼呢,看我一眼吧,一眼就好。」
可惜,赫連斷行動快過甘了了的聲速,他闖過內洞的一道月亮門,瞧見溫禾正駕著個三角樹叉烤魚。
纖纖素手從近旁的石槽里,抓了把花椒面細緻灑著,遺憾而期待的語調,同正給野鳥拔毛的小男孩吐槽:「怎麼見不到火蛇了呢,燒鳥烤魚不如蛇羹美味,你說火蛇還會不會來。」
先前洞內嘶嘶相繼爬進三條冒火星子的赤蛇,花鈴一眼認出有毒;二來,了了前輩精通解毒之道,恰好曉得祛除火蛇之毒的法子;三來,小九九養著一尾靈雀,日常往洞內銜一些簡單食材,或坑騙一些小鳥進洞獻身,又或是從山地處尋些時料。
大蒜花椒生薑胡荽八角桂皮一樣不缺。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溫禾她很會煮蛇羹。
於是,三尾劇毒火蛇成了香噴噴的肉羹。
赫連斷氣得牙痒痒。火蛇亦出自七色林,極難捕捉,十足珍貴,整個王朝不超過五條,小蒜苗她一口氣吃了三條,還不滿足。
溫禾未聽到小九九回應她,於是給焦黃的魚翻個面,繼續灑花椒沫,「明個讓綠雀銜兩捆綠葉菜來,我煮蔬菜湯可香了。」
小九九仍未出聲,溫禾的視線終於打烤魚上轉移,「咱倆不是忘年之交了么,你怎麼又不理……赫赫赫……呵呵呵……你怎麼來了。」
赫連斷高大暗影,向火堆旁移來,一張口,牙齒被暗洞內的幽火照得森森白,「過得滿舒服的嘛,有肉吃,還想喝蔬菜湯。」
赫連斷已停至火堆旁,舔上戰靴的薪火,倏地熄滅,本沉浸在美食中的溫禾,有點反應不過來。
魔頭就是魔頭,不走尋常路。
探監就探監吧,此處囚的可都是犯了淫罪的女犯,他偏不好好穿衣裳。
這行頭,這胸肌,這露的點,難不成是給女囚們的福利。
溫禾盯著對方結實胸肌上的火蓮刺青,說:「葷素搭配才有營養,要不,你試試做點善事,給送兩捆蔬菜過來。」
赫連斷俯身,長臂一伸,指腕探過熊熊燃燒的火苗,狠狠掐住溫禾的臉頰,「想要蔬菜,簡單,你本身就是株蒜苗,可搗碎了煮菜湯喝。」
去你大爺的,又說我是蒜苗,臉頰也被捏得好痛!
溫禾拿串著烤魚的木叉子,直接往赫連斷身上刺去。
當初在少室山,初見魔頭,她幻出匕首往魔頭身上戳,都不管事,更何況眼下是根普通木枝。
眼看著三叉枝被對方的胸肌折斷,只光禿禿的木棍頂,插著一條焦黃的胖頭魚。
溫禾的臉仍被赫連斷狠掐著,她握著烤魚的手,捶打掐著她臉的那截胳膊,木枝上的胖頭魚被甩脫了,直接甩至赫連斷肩頭。
烤魚算不得暗器,赫連斷亦沒防備烤魚,更想不到烤魚會落到他身上。
他垂眸盯著肩頭被烤魚印下的污漬,倏覺場景是何等的熟悉。
轉瞬又想起那日蒜苗往他身上吐的那副畫……赫連斷不由得拿舌尖舔舐一下牙尖。
他還沒張口,對面的溫禾先一步叫嚷開:「你還我烤魚。」
赫連斷忍無可忍,一掌欺過去,扼住溫禾的脖頸,輕輕巧巧拎起來,身形一恍,將人直抵至洞壁上,「吃,你還吃得下。」
溫禾雙腳凌空踢騰,雙手掐拽著赫連斷的臂腕,艱難道:「我……我為什麼要吃不下,吃飯犯你們王朝的法啊。」
赫連斷指骨施力,咬牙道:「見你吃得下,本君便來氣。」
可見赫連斷是真來氣,數日不見,臆想中的蒜苗不但未曾狼狽中毒,且在獄中過得悠閑愜意,不知打哪來的食材,竟還有佐料,真是越想越氣,不由得指骨發了力,牙縫裡擠出三個字,「讓你吃。」
溫禾乾咳兩聲后,喉嚨里再發不出聲音,感覺脖頸越發窒息時,餘光瞥見一團火氣襲向扼著她的那隻臂腕。
那絕非普通之火,紅芯藍焰,她甚至聽到火舌舔肉的刺啦一聲,赫連斷鬆了手,溫禾順勢滑至地上。
溫禾捂著脖子趕緊喘了兩口氣,方抬眼,便見魔頭已欺負上拿火球擲他的小九九。
小九九身量小,被赫連斷大手匝住脖頸,身形和力量的懸殊,讓旁觀者覺得只要赫連斷稍一用力,小九九的腦袋便掉了。
好在赫連斷並未打算擰下小九九的腦袋,只腕骨用力一甩,小九九被甩至一丈遠的洞壁上,赫連斷一晃身,截住下墜的小九九,拎起領口,又是一甩,猛力將人甩脫至堅石地上。
顯然魔頭還不打算放過小九九,高大暗影一步步欺近倒地吐了口血的小男孩。
一旁給自個兒順氣的溫禾,簡直要氣炸了。魔頭殘忍她曉得,掐她甩他揍她,她認,誰讓她先招惹了他。
小九九好歹是個孩子,這都下得去手,但她看不下去了,趕在赫連斷施暴之前,溫禾飛撲上去,擋在小九九身前,「要揍揍我,不許傷他。」
赫連斷微怔了下,溫禾趁機握上小九九的肩膀,一臉關切,「疼不疼,哪裡疼,有沒有事。」
小九九蹙眉,堅強地搖搖頭,反而握住她的袖子,爬起來后,重心不穩地走至溫禾前面,揩著唇角的血跡,不急不緩對赫連斷道:「我猜你並不想讓她死,既然如此,多少也要忍耐一下。萬一她死了,於你不利。」
赫連斷冷笑一聲:「你這個小東西倒也頑強,竟還沒死。先擔心你的小命能否保住,再去管閑事。」
小九九還未回復,又被溫禾攏至身後,「不要跟魔頭說話,晦氣,讓我來。」
溫禾回過身,對上赫連斷淬著寒冰一般的眸底,一副談判的架勢道:「我知你對我的血有興趣,你可知道,你為何偏覺得我的血液異常香甜,要不要同我做個交易。」
—
白烏心裡沒底,擔心這個又操心那個,前腳掌方踏進白白苑的大門,後腳跟來不及著地,腳尖一旋,摘了門下銀勾上的鳥籠,火速趕往「歸息殿」小後院,去找自春。
自春身為自春刀刀靈,本有專屬宅邸,但距離赫連斷的寢殿稍遠,為著第一時間服務於主人的意識,他請奏赫連斷,將他安排至君王寢室的後院。
自春打赫連斷寢宮後院,另砌三間黑岩石屋,為居所。
三小間被白烏親切的稱為小黑屋。
閑暇時,白烏不是宅在自個兒的白白苑,肯定就在小黑屋,要麼在往來白白苑和小黑屋的路上。
自春扎著袖口,正蹲在水槽處磨刀,聞到諳習的腳步聲,便知誰來了。
白烏已習慣對方不搭理他,他單手敲敲鳥籠頭。
象牙六方鳥籠的門,從未闔過,籠內的白頭鳥,呼扇著翅膀飛去小黑屋檐下的鳥巢里,與探著半拉小腦袋的黑頭鳥匯合。
見一雙鳥兒纏綿依偎,白烏轉回視線,說:「我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我們要多一個主子了。」
「你是說那個小水仙?」自春仍埋頭磨刀。
白烏啪得闔上扇子,有點激動,「你也看出來了。」
自春略抬頭,「不,我未曾看出什麼,但我了解你。你無時無刻不在關注那株水仙,還故意放水,讓她盜走你的胡楊藤,這事若讓君上曉得,你吃不了兜著走。」
白烏搖起扇子來,「我放水給水仙,不止因為我瞧出她與君上之間的曖昧關係,是因為……哎,不說也罷,誰沒點不為人知的興趣嗜好。」
比如,身為刀靈的自春,愛好磨刀,且是人類最普通的那種菜瓜刀砍柴刀之類的。
而他,偏愛看人間話本子,尤其帶點小顏料的那種。
自春往石英石上灑了點水,方準備再磨幾回合,聽到這話,握著刀站起身,「難不成小水仙便是你日常崇拜的那個話本先生?」
白烏扇子掩口,小聲說:「這個秘密只有你知道,我才放心。」
自春拿布擦拭刀身上的水漬,「這麼說,你以後打算罩著小水仙了。」
白烏輕嘆一聲:「你離君上近,看多少能幫襯小水仙,便幫襯多少吧。」
自春瞪了對方一眼,「你可真是……」
「君上回來了。」白烏立馬握緊扇柄,止住話頭。
—
歸息殿內,赫連斷的白骨桌前,溫禾拿筆的手有點輕微地抖。
溫禾沒料到,魔頭如此認真。
方才,月亮窟內,溫禾為自保,也為保護小九九,即興發揮一通謊言。
她說她之前隨著花神,去西南蠻夷之地遊玩,順便考察當地花草風情,無意間與花神走散,誤入一方神秘之地,裡頭生著一株奇花,她當時餓得慌,便摘了幾片花瓣吃,自那之後,她的血液里便含了一股難以言說的香甜氣,有時候她自個兒都想喝幾口自個兒的血。
赫連斷既對她的血,迷之狂熱,早晚會對她下手。可她即便被迫給他喝血,但她的血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赫連斷一定還想繼續喝到新鮮熱乎又香甜的鮮血。
那麼,他一定會想辦法尋到她口中的神奇之花。屆時移栽過來,或是餵給任何人畜,魔頭便獲得了足量血源。
溫禾心底是這麼邏輯盤算的。
赫連斷聽后,陷入沉思。
自從五百年前,被鶴焉陰了一把后,他六識不清,尤其嗅覺味覺完全喪失。
可她偏偏能聞見小蒜苗血液中的香甜氣,甚至,聞了那股香氣,其他感官亦逐漸復甦。
可見,那股香氣能激發矇昧六識。
若蒜苗所言屬實,她所說秘境內的奇花,定有神效。若得神花,說不定能調配出可恢復六識的神葯。
思及此,赫連斷單手拎溫禾出月亮窟,任溫禾一路凌空踢騰叫喚,置之不理,直至將人丟至寢殿內的白骨桌前。
而後丟給她紙筆,讓她將西南蠻夷之地,那個神秘洞穴的路線圖畫出來,順便畫一畫她口中的神奇花朵。
見蒜苗眼神發怔,遲遲不落筆,赫連斷沉聲說:「一炷香,畫不出來,剁了你的手。」
溫禾咬了下筆頭,說:「你在旁邊,我甚有壓力,畫不出來。」
赫連斷狐疑打量蒜苗一眼,抬腿走出殿門,「一炷香后,若還沒畫出來,你的手便砍碎了,喂血鴉。」
溫禾對著魔頭跨出門的背影,以筆作刀,左砍又劈,又暗中呸呸了兩聲。
赫連斷後背長眼似得,驀地回首……溫禾尷尬,握著羊毫筆砍殺的動作,換成溫柔地揮舞,「恭送君上,拜拜,一會見。」
赫連斷鄙夷的眼風一掃,這才走了。
見赫連斷確實沒影了,溫禾轉而求助花鈴:「天啊天啊,小花祖宗,謊話不是好說的,現下怎麼辦。我要被砍手了。」
花鈴:「說真的,方才月亮窟內,我聽你忽悠赫連斷,我都聽得一愣一愣的。你何時去過西南蠻夷荒地,少室山便是你出過最遠的門。」
「就是沒去過,我才發愁。他還讓我畫地圖,你博學多才博古通今博聞強識,西南荒地的地貌路線圖,你會畫吧。」
「我乃人界活地圖,歲月活化石。區區西南地貌輿圖,描畫出來有何難。可你說的那個啥秘穴,我如何胡編亂造,畢竟魔頭是認真的,若你說的秘穴根本沒有,或者裡頭沒有你說的那種神奇之花,你現在不被剁了手,將來不知會被魔頭剁了哪兒。」花鈴分析,一針見血。
「所以啊,咱們忽悠他,得忽悠全套,忽悠得滴水不漏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那種。」
全活的花鈴表示,這活它干不來。
溫禾自己挖的坑,自己填。
於是讓花鈴繪給她西南蠻荒地貌圖,又讓花鈴為高低起伏的山川脈絡,添了諸多奇境秘穴。
那些奇境秘穴,用硃砂環圈住,有被圈一環的,也有兩環的,甚至還有個圈了三環的硃砂圓環。
既是奇境秘絕之地,必然兇險。前人用硃砂環做標記,視為險地。
一環為險,二環為奇險,三環為絕險。
整個西南山川輿圖,唯有一處被視為絕險之地。
溫禾指尖點上地圖上的三環硃砂圓,眯眼仔細瞅旁附小字:上邪古暮。
「此地十分兇險?」她歪頭請教小花祖宗。
祖宗回:「是,傳說是西南蠻荒古儺國境內的一座古墓,內藏能圓人夙願的上古奇寶,引得無數人前去盜墓掘寶,但嫌少有人走出來。此墓甚是古怪。」
溫禾細問了古怪之處。
原是進上邪古墓探險尋寶的,不止凡塵中人,還有妖魔邪修,甚至仙門之人。
妖魔甚至仙門之人,留有干係自己命脈的靈器。
比如:
仙門之人皆有命燈。
命燈燃,則為活。燈滅既死。
邪修妖魔暗藏一簇心魂。
心魂亮,則為生。魂滅如寂。
然而,凡是進了上邪古墓的修行之人,命燈長燃,心魂自燒,但始終不見人出墓。
據說,上邪古墓已曝世三千年有餘,這三千年輪中,從未有一人打破記錄,走出飛滿金蝶的墓口。
即是活著,為何不出來。即是死了,為何命燈心魂不滅。
匪夷所思。
故此,上邪古墓又被生動而親切的稱作,活死人墓。
溫禾一番推敲,露出缺德的笑容,指尖描募地圖上的三環硃砂圓,「就這了。」
不怕那古墓風險高,只怕攻略係數低,期待魔頭有強烈探險精神到此一游。
花鈴不難猜出溫禾心中打得如意小算盤,做擔憂狀:「可萬一魔頭太過強大,活著走出古墓呢。」
「絕境啊,絕!」溫禾自我安慰道:「絕!只要他敢去,絕對走不出來。」
「那……魔頭若要強行帶上小主你一道去呢。」
溫禾:「……那我寧可跟他一道出不來。」
溫禾此時還不曉得,不久之後,這個即興謊言,將她自己坑得乾淨徹底,坑得一~絲~不~掛。
可以說,這是個改變她命數的一個謊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