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周一系著安全帶地坐在從兒童福利院駛離的汽車上看窗外。
無論是窗外倒退的行人和綠樹,還是車內的淡淡香薰和唱歌機里飄出來的音符,最終都化作了一種緊緊纏繞著他的不真實感。
儘管他是親眼看著那兩位在領養材料上的簽的字,儘管他親耳聽見對方寶貝寶貝地在叫他,在近看見他背上和肚子上的傷痕之後又摟著他哭了一鼻子。
但他依舊覺得有些不真實。
周一如是想著,轉回視線來偷瞥了一眼和他一起坐在後座上的金芝。
後者注意到了,於是回以他一個微笑,溫熱又柔軟的指尖撫上了他的臉頰,一邊感慨著他也太瘦了的同時,一邊輕聲問他暈不暈車,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又要不要吃口香糖。
周一搖頭,只是沉默地盯著金芝看了幾秒,而後小聲又小聲地叫她「媽媽」。
小心翼翼中又帶著點期盼的語氣讓金芝差點又落了淚。
已然是她這會兒就想要讓她的先生拐彎又掉頭帶周一去逛商場,買很多很多的衣服和玩具的情況了。
但她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衝動,在眼眶微紅地「嗯」了一聲后開口,「或許老天爺之所以讓我和你爸爸至今為止都沒能生出一個孩子的原因,就是要讓我們等你這個小朋友。」
在那一刻,周一覺得自己得到了超乎他意料之外的最好回應。
周一乘坐著的黑色私家車最終在寧城市中心附近的星星小區停下。
周池左手拎箱子,右手拎書包地讓金芝空著手地牽著周一上樓了。
而那個家也遠比周一想象中的要寬敞明亮很多。
無論是進門就能看見的紅色地毯和鞋架,客廳里井井有條地擺放著的真皮沙發、紅木茶几、木質立櫃和大屏電視,還是窗檯邊上的幾株大小盆栽和從頂上投射下來的明亮燈光,都讓他在覺得陌生的同時也心生出一種溫暖。
彷彿他在夢中的家就是這樣的。
儘管他在此前並沒有見過這些。
金芝帶著周一參觀了一圈家裡,從客廳看到了廚房,又領著他去主客房和周池辦公用的小書房轉了一圈。
最後展示的是一個只刷了白漆的空房間。
據金芝自己說,那是她和周池在買房始伊就決定好了要留給他們未來的孩子的,現在則理所當然地歸周一所有了。
「寶貝你想要在房間里擺什麼都可以跟爸爸媽媽說哦,我們會一樣一樣替你添置進來的。」金芝說。
用的是不缺錢的語氣。
周一對此輕聲地說「好」。
就在金芝意欲繼續給周一介紹點什麼的時候,他們家的門被「篤篤」地敲響了。
她估計周池這會兒大概踩著夜色地去小餐館點菜去了,於是應了聲「來了」之後就去開門了。
金芝打開門,意外地發現站在她家門口的是蔣擇。
手上還端著碟剛出鍋紅燒肉炒鮑魚。
「我媽讓我送來給金姨你嘗嘗。」蔣擇這樣說著。
冠以媽媽的名義的同時,眼神卻在止不住地往金芝家裡瞟。
金芝會意,在說了謝謝之後忍不住開玩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家領回來的是個小女孩兒呢,要不怎麼我前腳剛帶人回來,你這個小朋友後腳就來敲門了呢。」
「才不是前後腳!」蔣擇忍不住反駁,「我眼看著我周叔的車開進小區半天了才來的。」
反駁完了又嫌棄自己嘴比腦子快地把自己的心理活動說出來了。
果不其然,金芝聽完蔣擇這話之後覺得更可樂。
她伸手rua了兩下蔣擇剛剪的還有些扎手的圓寸,繼續打趣道:「所以敢情你下午之所以不出去玩的原因,就是為了趴窗口看我和你周叔叔什麼時候把人領回來唄?」
蔣擇聞言有些臉紅,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先保全面子地說「才沒有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呢」,還是要先問對方怎麼知道的他今天下午沒出去瞎跑。
但他最終只是佯裝鎮定地默認了金芝的一切說法,然後乾巴巴地問:「所以周一人呢,我看看。」
殊不知他的一言一行落在金芝的眼裡時,還真真像極了是黑皮小流氓來看自己白白嫩嫩的童養媳的樣子。
金芝最終指了一下屋裡,說:「裡頭呢。」
然後側身把人讓了進來。
蔣擇進屋的時候,周一正蹲在陽台上摸那些花花草草。
他循著腳步聲回頭,意外地看見了蔣擇。
「你……」
「你……」
兩人一道開口,於是話口撞在一處。
最後蔣擇輕咳一聲地選擇退讓一步,他說:「你先說吧。」
周一卻沉默了下來。
他在無言地和蔣擇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很久之後才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地,沒頭沒尾地開口說了一句「謝謝」。
謝謝你給了我拿到這把鑰匙的機會。
周一在心裡無聲地說。
但蔣擇卻沒聽懂,只是稀里糊塗地應了。
因為這位要面子的小男子漢在金芝和周池急匆匆地出門前,特意囑咐過要這兩位千萬別跟周一說是他死乞白賴地給他們說的周一的事。
理所當然的,他以為金芝夫婦必然是遵守了承諾的。
而在周一說完「謝謝」之後就該蔣擇說話了。
蔣擇其實在金芝夫婦出門之後就一直悶在家裡寫「小作文」。
關於他見到周一之後該說什麼,關於他和從前只在警局裡見過幾面的小朋友要成為了鄰居之後他該怎麼履行一個做大哥哥的責任這些。
但是那些小作文在蔣擇看見周池的車子開進小區之前就已經被推翻了一半。
另外的一半,則在他看見現今依舊白的像個奶糰子也依舊瘦不拉嘰沒幾兩肉的周一時被忘掉了。
他最後只是把手心裡的汗珠蹭在了自己的短褲上,然後彷彿多方大佬會談似的板著張臉地朝周一伸出手,並且重新傻乎乎地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蔣擇,草字頭的蔣,選擇的擇,就住在你家對面,以後請多指教啦。」
周一卻配合著握住了,回應:「我叫周一,周而復始的周,從一而終的一。」
彷彿他們那並不美好的初遇並不存在。
也沒有什麼該死的丟棄、販賣與虐待。
他們倆就只是在一個平靜的小區里以鄰居身份相識的一對小朋友罷了。
沒多久,周池拎著一堆熟菜和幾盒粒粒分明的米飯回來。
他看著蔣擇和周一在角落裡低聲細語地說小話的場景,有些欣慰,說什麼都要留蔣擇在他家吃飯。
「而且叔叔還給你和你媽媽都買了禮物,你吃完了之後一道拎回去就行。」周池說。
至於那些禮物是為的什麼,在場的人都心照不宣。
——為蔣擇的牽橋搭線,為蔣宏偉出面蓋的印章。
但蔣擇作為一個深諳大人推脫之道的小孩兒,想也沒想地就說了不要。
「至少我的那份不要。」蔣擇說,「我的那份不管是吃的還是玩的,您都留給周一就行。」
接著,他毫不留情地拆葉霜竹的台道,「送給我媽的那個我倒可以代勞地帶回去,因為她就是那種喜歡給人幫忙,但是卻又不允許別人一點表示都沒有的人。」
周池聞言,失笑,招呼著人上桌吃飯的同時還是偷偷地把送給蔣擇的小玩具也一道塞在了那個大袋子里。
蔣擇最後抹嘴走人時,周一叫住了他。
「這個送給你。」周一說,從他皺皺巴巴的書包里掏出了一個手工。
那是一個用白紙折的,又用彩色蠟筆上色了的蔣擇。
蔣擇一眼就看出來了,因為方方正正的小人身上的配色就那是他們倆最後一次見面時,他身上穿的衣服配色。
蔣擇對此記得清清楚楚。
一如他直至現在還能清楚地回憶起周一當時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服,和他揮手說再見時的表情又是怎麼樣的。
蔣擇沒推辭地收下了。
他沒問周一是在什麼情況下,又為什麼做了個有關於他的手工,只是拍拍胸脯地跟周一保證:「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罩著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