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皆為自己的目的而活著(4000)
荒野像是一團灰濛濛霧氣組成的氣團,大地是灰褐色的,天空也是灰濛濛的,但是卻並不能被看清,中間的世界上覆蓋滿青黃不接的雜草和已經枯萎的雜植,像是一片已經死去的世界,荒蕪而又荒涼。
這是一片荒涼的荒野,這是戰國的荒野。
魏無忌和護著他的魏卒們就走在這片荒蕪的世界中,他們剛剛從人聲鼎沸的戰場上掙得性命,轉眼就踏入荒蕪的陷阱,人的際遇就是這般彷徨多變,如果魏無忌沒有出逃,他現在可能已經做了魏冉的座上賓,而如今他出逃了,又不得不去面對更多未知的危險。
整片世界寧靜得嚇人,空氣似乎都被空間凝固,瞬息之間只能聽見魏卒行走時軍靴踏在地上『重重』的甲械聲。
魏無忌為了節省馬力並保持和手下魏卒的聯繫,在確保自己安全之後,就返身收攏追隨自己出逃的將士們。
這時候,他腦海中就會反覆回放那名魏卒倒下的一幕,那是一場極其血腥的場景,而投放到他的內心中時,又顯得極其凄涼。
護在魏無忌身旁的吳蠡一臉不解,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魏無忌已經逃出生天還要去找那些失散的魏卒,對此,魏無忌卻有些失神的回答:「他們皆是因我而死。」
「他們的使命就是為公子而死。」
魏無忌聽到這話有些詫異的看向吳蠡,不知為何竟感到腦子有些眩暈。
如果魏無忌還依舊是那個土生土長的戰國貴族,想來他也會和吳蠡是同樣一個想法,認為魏卒為魏貴族而戰死,這是一件理所當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可魏無忌卻並不是,他還擁有上輩子的記憶,他很清楚的記得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曾經也不過是一名『魏卒』。
人各有命,天生註定,有的人生而為公子,有的人生而就必須得為他捨命。
這世上只有少數人天生就是主角,而大多數人則是觀眾,更有一部分不幸者,他們連觀眾也做不得。
吳蠡見到魏無忌有些恍然,以為魏無忌是心疼那些為自己犧牲的魏卒,緊繃的神色也是緩和了許多,他小聲勸慰魏無忌道:
「公子不必覺得愧疚,就算他們今日沒有死在秦人的刀劍下,以後也會戰死沙場,與其在一場無名的戰爭中死去化作孤魂野鬼,倒還不如這般犧牲,救了公子的命,自己也立下大功,這種結局對於普通士卒而言,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魏無忌聽到這話,似乎思考了一會,終於有些想開了,他轉頭看了眼身後的魏卒,這些魏卒也都紛紛停下腳步,看著魏無忌。
這種無聲的對視,其中蘊含著每個人不一樣的想法。
魏無忌忽然道:「吳蠡,你說這世上有一天會不會再沒有戰爭?」
吳蠡愣了一下,他道:「公子指的是,天下一統?」
魏無忌搖搖頭,他道:「不是天下一統,而是地球一統。」
吳蠡啞然,他沒有聽說過地球這個新辭彙,也不知該如何作答魏無忌的問題,他不禁有些覺得魏無忌的想法真多,也頗為古怪,亦或者說,是好高騖遠了。
以如今大魏之態勢,想要存國尚且得左右逢源,又如何去一統天下?
可他還沒想好怎麼去回答魏無忌,魏無忌卻似乎又想到了什麼,他再次搖頭道:
「就算地球一統,還是有犯罪,還是有各種各樣的矛盾,最終還是得爆發戰爭。」
魏無忌忽地自我嘲笑一聲,馭著戰馬晃悠悠的往前行進,嘴裡卻在輕聲喃喃,
「魏無忌啊魏無忌,你不過是個撲街仔,想那麼多幹啥?說的好像你能做到似的,現在救個楚懷王就墨跡出這麼多事,以後能不能當上魏王還說不定呢!就算當上了魏王,這老秦國又該怎麼整?強抗么?」
他身後的吳蠡愣了一下,吳磊倒是反應過快的湊到吳蠡身旁,放低聲音說:「哥,遭了,公子他莫不是瘋了?自言自語的?」
吳蠡本就因為聽不懂魏無忌在說什麼感到煩躁,憋了一肚子氣沒出撒,正巧吳磊湊過來,他直接一巴掌拍在吳磊臀上,引得後者一陣呲牙咧嘴。
吳蠡惡狠狠地道:「別扯這些沒用的!公子那是大人物,說的話豈是我們可以聽得懂的?若是爹在公子身旁,說不定還能接上一二......」
於是這支隊伍就在魏無忌患得患失的思考中,終於和前方早已到達的八百餘『魏武卒』匯合。
『魏暄』在將魏無忌迎回軍中之後,通過吳蠡的敘述得知了『楚墨』遇襲的來龍去脈,面色卻一下凝重起來。
「公子,此事似乎有些超出吾等的預料了,末將領『武卒』深藏於此深林中,卻多少也打聽出一些消息。」
聽到有關於『老楚王』的消息,魏無忌也是提起精神,神情專註的看向『魏暄』。
「魏將軍?如何了?」
『魏暄』有些不確定的道,「魏公子,趙軍內部似乎出現了分歧,末將的斥候說在前幾日本有一支趙軍打算護送一位貴人往『秦境』,可是在出城之前卻被另一支突然趕來的趙騎給攔住了。」
魏無忌聞言,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立馬閃起精光,整個身軀也挺了起來,他道:「是趙主父的胡服趙騎,他們攔下了趙軍!」
......
與此同時的『秦趙邊境』,趙軍駐所『中都』城,一隊身穿緊袖、馬褂、束腿、革靴的趙卒竟是將整個『中都』官署團團包圍,與裡頭的一眾重甲趙卒緊張的對峙著。
這種狀況已經在『中都』持續了三天之久,除了外頭的胡服趙卒不讓裡頭的人進出外,一律飲食換洗,也皆是由外向內遞送。
而本來面色憔悴的『老楚王』,這幾日卻養得越發煥發麵容起來,見到侍女給他送菜時,也會頗有雅興的吟誦幾首楚地歌辭,愜意至極。
時不時的還總要召見那兩位趙國的重臣『相邦肥義』、『司寇李兌』一起飲酒作樂、暢所欲言,春風得意。
這個時候,原本泰然處之的兩位趙國重臣反倒面色沉重起來,一副大事不妙的樣子。
見這兩人怏怏不樂的樣子,『老楚王』心裡頭別提有多樂了,大腹便便的舉著個酒尊,整個肥胖的身軀隨著他手臂一晃一晃的,活像是一個隨臂飄動的肉球。
「兩位外卿?最近都是好日子啊!是以本王才日日飲酒,夜夜笙簫,為何二位卻如此鬱鬱寡歡的模樣?倒像是本王怠慢了兩位貴客?」
那李兌聞言冷哼一聲,他譏諷道:「楚王足下,這是趙國的『中都』,可不是楚國的『鄢郢』。」
「有什麼關係,不是一樣喝嘛!要寡人說,這趙國的酒反倒更烈一些,」『老楚王』也是滿面的挖苦之色,他舉著酒尊,眼中儘是陶醉之色,忽地讚歎,
「想必李兌大人是花了不少糧食釀造的吧?嘖嘖嘖!可惜了,趙國種田的地方本來就不多,還要花心思給我老人家準備如此醇厚的好酒。」
「不過這好酒,倒也勉強配的上寡人的身份!」
『相邦肥義』和『司寇李兌』對視一眼,二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絲無奈。
這『老楚王』估計是憋久了氣沒處撒,驟然在他二人身上佔得便宜,當然得好好的譏諷一番,不過這種譏諷和嘲笑,還真讓他們二人心中窩了一肚子氣。
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畢竟也只能撐只船不是?這『老楚王』天天有事沒事的就把他兩叫到前庭喝酒,喝多了要更衣(上廁所)也就罷了,關鍵是『老楚王』根本不是請他們去喝酒的,而是喊他們去挨罵的。
這『老楚王』可是當了三十來年王的人了,罵起人來各種套路,極有藝術操養,橫豎就是不指著你名字罵,反倒讓人渾身憋屈,有時若是思維節奏跟不上,被罵了還以為是被贊了,反倒跟著『老楚王』一起賠笑。
事後回味起來,二人別提有多憋屈,而『相邦肥義』是鮮虞人,又是趙國三朝元老,德高望重,骨子裡很刻板,只要認定是對的事情便絕不妥協,因此對『老楚王』的百般刁難很是抗拒。
此時再聽到『老楚王』暗諷趙國糟踐糧食,直接怒火中燒,緩緩起身迎戰『老楚王』,
「楚王足下,外臣聞昔年楚大敗於垂沙,秦幼王邀『楚王』會盟於『武關』,楚令尹昭陽、三閭大夫屈平皆勸『楚王毋行』,而『老楚王』不聽,是以才困於秦宮。」
「如今『楚國』已立新王,足下不過徒有王名而無王實,卻尚不自知,以外臣之身行王者之事!」
「足下就未曾深省?威王殿下留下的泱泱大楚,為何會在汝的手中變成一個殘破不堪的國度!」
「足下昏昧暗弱、偏信讒言,親小人、遠賢臣,不足有為王之姿,是以上天降劫拔汝入秦,這一切難道不是足下罪有應得?」
相邦『肥義』的這番話一說出口,整個人立刻變成了後世那種直諫崢臣的形象,老朽的身軀在這一刻顯得格外挺拔高大。
而原本正興高采烈品酒的『老楚王』聽聞此言,一張紅潤的老臉立刻就慘白下來,他的面色漸漸鐵青,又青中帶紅,似乎是被『肥義』氣的不輕。
李兌見到場面被『肥義』搞得如此尷尬,也是頗為不爽的看了『肥義』一眼。
不管怎樣熊槐此刻好歹還掛著個『楚王』的稱號,為王的最後一份尊榮還是應該給的,畢竟人家諾大的楚國還杵在那不是?
旋即他就擠出一副頗為難看的笑容,舉起酒尊準備賠笑著圓場。
那端坐主席的『老楚王』卻突然抽涕一聲,高傲了一輩子的頭顱緩緩垂下,一身肥肉也停止了晃動,他聲音低悶地說:
「外卿說的沒錯,楚國能有今日,皆寡人之過也!是寡人沉迷酒色!疏遠賢臣!不聽善言!這才讓帶甲百萬的強楚,落得如今這般慘狀!」
『老楚王』忽地用力自茵席上站起身,眼神真摯的看向『肥義』,他那雙蒼老的濁目中竟緩緩淌過淚水,他向『肥義』作揖,真摯地道:
「先生為趙國三朝相邦!先生與主父共同造就了如今的強趙!是以先生必能教我!若先生願教我,熊槐必掃榻以待,倒履相迎!」
『老楚王』情到深處,竟自降身份稱呼自己為『我』,興許他也知道,自己早便不是當初那個高高在上的『楚王』。
『肥義』見著痛定思痛的『老楚王』,眼中竟是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同時他的嘴角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最終又沒有說出口,他最終緩緩躬身,在禮畢后拂袖而去。
『老楚王』眼中的希冀便隨著『肥義』離去的身姿漸漸黯淡下去,他問李兌:
「司寇大人,相邦不願教吾否?便是寡人不能重登王位,將相邦之言教予我兒也好啊!」
李兌長嘆一聲,他既嘆服『老楚王』為了『楚國』肯折節下士,甘辱自身,同時也有些惋惜這位垂暮之年的『老楚王』有些急病亂投醫。
他道:「楚王問的問題不錯,可楚王問的人,卻大錯特錯了。」
半晌之後,李兌終於撫平『老楚王』悸動的心緒,他在走出前庭后,正看到相邦『肥義』身穿裘服棉舄,頂著冬風立在大門前與門外的『趙卒』爭執,似乎是執意要出去,他趕緊跑了過去。
「相邦大人,你這是要作甚?」
已經鬚髮皆白的『肥義』臉色因為與門外『趙卒』爭吵而通紅,他那雙凹陷的眼眶也因為大風被吹的眯不開眼,可他仍喘著粗氣,中氣十足的說:「吾得速回邯鄲,請大王來此阻止主父也!」
李兌聞言,有些不明所以,問道:「何故!」
『肥義』望了眼身後的前庭,似乎能看到深處那個正在匍匐的『老楚王』,他道:
「『楚王』,乃雄主也,彼不可回楚,若回楚,楚必興!猶那越王勾踐之事,不可再復生於楚矣!」
李兌道:「楚國若能復興,則秦、齊必膽寒,如何不好?」
『肥義』搖頭道:「秦、楚、齊,皆不可過疆(強),不然,趙國危矣。趙國危矣,則天下不存矣!」
『李兌』還沒弄清這位老相邦的話,『肥義』便徑直衝出府邸,他從腰間抽出短劍,抵住脖頸,朝那胡服趙卒怒目而視,揚聲吼道:
「吾乃趙國三朝相邦!趙主父雍幼年時,亦是吾為肅侯之『顧命大臣』!汝等既為主父親衛,當知肥義在主父心中分量!今日誰敢攔我,便擔迫死相邦之罪!」
悠悠老臣,冬風趙骨,塑出老相邦的一身忠義,『司寇李兌』躲在廊廡深處,望著迎風而立的『肥義』,竟有一股熱淚緩緩自鼻翼淌過,若干年後,當他已經位列諸侯、成為獨掌趙國大權的『奉陽君李兌』時,他在『五國伐秦』的牛皮地圖旁,依舊不忘朝北叩首這道滿身雪白的蒼老背影。
那是趙國人曾經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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