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趙氏父子(3)

第62章 趙氏父子(3)

這立在正廳之外,廊廡之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與他一別多日的秦『左更』將,白起!

【他怎會在此處?】

而白起之所以也盯著他,腦中想的自然也是這個問題。

【魏國公子,為何會在趙國城中?】

旋即二人便是不約而同的想到:

【他的目標,必然是『老楚王』!】

白起自那日幕府議事之後,並沒有與比他爵位大兩級的『中更將』向壽達成共識,『向壽』仗著手持軍中符節,不與『白起』通行,因此白起繼續猛攻『胡服趙騎』的軍議就被擱置了。

但是『白起』雖不能統領全軍,自其中抽調一千『更卒』以做斥候的權力還是有的,再加上他手上的百戰銳卒『秦銳士』,勉強也能湊成一股軍力朝『茲氏』、『中都』方向滲透,而『趙軍』忙於穩固戰線和收攏潰卒,也並沒有發現這一支秦軍。

於是『白起』這一支秦軍,就是偏巧的與『趙王何』的軍隊撞上了。

「『左更』將軍,王上請將軍進正廳覲見。」藺相如披著一身夾衣,頭上已是戴著『舍人』特有的蓑冠,神態謙恭的道,他頓了一下,又是道,「『左更將』需知,此次領軍與秦軍作戰的並非王軍,而是『主父』與『安陽君』統領的『胡服趙騎』。」

『白起』聞言,也是聽出其中門道,他道:「願聞其詳。」

「詳不敢,只是舍人想提醒將軍,我王並不想與秦國有紛爭,可是趙國也並不怕與秦國有紛爭,趙國如今有趙國的內政,還請將軍謹言慎行,不要過多摻和的好。」

「『白起』明白。」白起點點頭,目光卻還是盯著不遠處的魏無忌,他算是通透了藺相如的言下之意,趙國如今明顯有不止一股政治力量,而趙王這一股明顯是親近秦國的,至於與他們已經開戰的『趙主父』一派,自然就不用說了。

藺相如說完此言,眼神也是隨著『白起』的目光看向東廊廡中的『魏無忌』,這時魏無忌已經被趙章的手下拉著喚走,只留下一道後背,藺相如笑著道:「『左更將軍』認識這位『楚國公子』?」

『楚國公子?』『白起』愕然,這人不是魏國公子么?如何變成『楚國公子』了?

「『左更將軍』還不知道吧?這位『楚國公子』便是此次楚國『鄂君』稟派來的使者,他們的目的自然也是迎接『老楚王』歸國。」

「歸楚?」

「然也。」

「那,趙王與陛下的意思是?」

「陛下群臣與宗室宗親,自然泰半是向著我王的,至於王上的意思,卻不是臣下能夠揣度的,將軍若想知道,應該入殿問我王才是。」

白起話聽到此處,終是瞟了一下這門下舍人,此人從方才與他交談起就滴水不漏,所言所行恰如其分而不逾矩,一看就是個會辦事的人。

「如此,『白起』倒是迫不及待的想面見趙王足下了!」

說罷,白起輕撩裳袍,入廳而去,正廳之內,『司寇李兌』左座,『公子成』右座,『趙王何』端坐中央主座,正以『金缽』凈手。戰國時期,凡酒宴舞會、祭祀廟祖,皆以左為尊,而像如今這般會見外臣、朝廷朝會,則以右為尊。

而如偏廳中的『趙主父』與相邦『肥義』的對坐,則君南臣北,以示『主父』君主身份之尊貴,趙章安排親信趙卒封鎖『偏廳』一角之後,自己與魏無忌、『田不禮』三人自偏門入,躲在帷幕之後偷窺。

『肥義』與『趙主父』入偏廳以來寡言寡語,一個在飲酒,另一個,自然也跟著對酒。偶爾『趙主父』談一句相關京畿邯鄲的事務,也多半是與政務相關,『肥義』自然對答如流。

「宗親之中,『主父』推掌的少子奢,行事頗有章法,去歲於邯鄲郭外丈量私田,分毫不差,廷司空處爭著向王上要他呢。」

「趙奢?」『趙主父』皺了皺眉,努力回想起那個瘦的像猴似的少年,此子也是趙氏的一個遠方親戚,是『胡服改革』中湧現出來的年少俊才。

「可孤聽文將軍說,這孩子對領兵作戰更為擅長,過去的志向,也是做個將軍。」

「正是因此,上將軍與司空才爭的面紅耳赤,都鬧到王上面上去了。」

「最後分說何如?」

「還能如何說?如今趙國幾無戰事,自然是處理私田與納稅之事要緊。」

聽到這話『趙主父』卻是有些不滿,略微皺眉道:「肥相這是如何說?孤前幾日方才與秦人大戰一場!」

『肥義』聽聞此言,故作訝異地道:「『主父』下一個要攻略的目標,便是秦國?」

趙主父道:「三歲之前,孤已親身赴秦地,秦地俊偉、易守難攻,秦人疆悍,識秦法而不認周禮,彼時交惡天下,絕楚非晉,又以『義渠國』為『義渠縣』,以『義渠王』為『義渠縣令』,豈非內憂外患呼?今之秦王,年幼無主,太后與四貴專權,一旦孤自雲中、九原大發兵掠秦之西北,義渠人必雲起而應,義渠與西戎諸部之首,必掃榻以待,而再以魏、韓之兵臨三川函谷,楚軍攻武關,秦人何能平天下之怒?」

『肥義』聞言,也是略微沉吟一番,道:「武關、函谷乃天險,楚人與魏韓久攻不下,必損兵折將而無尺寸之進,屆時,秦人以『宜陽』、川洛之地予韓,以西河臨晉之城以魏,而割楚國巴巫、漢中、上庸之地,平三路大軍,舉重兵入西北之地與『主父』鏖戰,屆時便是趙國以一己之力,敵萬里之強秦,『主父』如之奈何?」

『趙主父』聞言,哈哈大笑,冷冷道:「秦之西北,山嶺荒原,部落叢生,乃是義渠草原之地,正是我『胡服趙騎』之天然戰場,秦人若要來,便是舉百萬之兵,車之千乘,吾有雄騎數十萬,又有上將千員、宗室俊才在旁,安懼其乎?」

「若秦人不戰於西北之地,轉而自上郡攻『中都』、克『晉陽』,而大發兵擊趙京畿邯鄲之膏腴之地,『主父』為之奈何?」

「肥相!?如此說來,你並不支持孤的攻秦之策?」

『肥義』雍雍拜倒,他道:

「秦國,坐擁天下之西,擁巴蜀之利、雍地之險、草原之擴,其兵驕悍,山東六國,無一國有與其爭鋒之力,必以合縱之力攻之。然天下諸侯離心離德,時至今日已經很難再有規模驟大的合縱,便是要滅秦,我趙國也不可做這劍刃之鋒,否則滅秦之日,便是趙國成為眾矢之的之時!」

『主父』聽完『肥義』的言論,卻是嘆了口氣,他道:

「肥相,你老了,當年輔政孤之時,天下諸侯盡往邯鄲,也不見你有絲毫膽怯!『胡服騎射』之初,滿廷臣工,誰人不是誓死不從,宗親室正,誰人不是避居不出,獨您伴孤左右,行此大事。『中山古國』數百年之底蘊,齊國聯盟四雄之威逼,廷前使問、軍臨麥丘,皆逼迫孤退兵『中山』,只有您與章兒,隨孤領大軍三掠『中山』,才能完成如今『滅中山』之偉績,這世間之事情,孤皆逆天而行,孤終逆天而勝,孤勝了這麼多年,做了這麼多在他人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及至如今,一直追隨孤的肥相,卻背棄了孤!」

「主上!臣下之言、之意,所思所想,皆為強趙,秦之強,非一代之功,秦之疆,非一代之拓,非『中山小國』可以比擬,是以滅秦大業,也並不是『主父』您一代,就可以完成的呀!」

『肥義』此時已經扣頭在地,滿腔的熱血與悲涼,都在此刻傾瀉而出,他不是不明白『趙主父』的雄心壯志,可當年『趙肅侯』薨天,七國(涵中山)兵臨邯鄲,是『滅國之危』,他身為『輔政大臣』,除了拚死一搏根本毫無退路;『胡服騎射』,是趙國內地『自上而下』的風俗、軍事改革,只要『趙主父』堅持,肯定多少是能推行的;而滅亡『中山』,『中山國』早在百年前就曾滅在『魏文侯』手中,後來復國已經是撮爾小國、不足為患了,是以雖然有『齊國聯盟』背後的支持,但依舊不妨礙能被強勢的『趙武靈王』給滅亡。

然而此時『趙主父』圖謀的『秦國』又是怎樣一個存在呢?那是一個比『趙國』更加龐大的『巨無霸』,他的綜合國力,遠不是如今只進行過風俗、軍事改革的『趙國』可以比擬的,即便他們擁有一位雄主『趙雍』,也是不可能的!

『肥義』的這番話,自是他審時度勢,根據實際情況給『趙主父』提的忠諫,可在『趙主父』聽來已是相當的刺耳,因為『肥義』幾乎做了『趙主父』掌權整個時期的相邦,這在戰國這個頻繁換『相邦』的年代,實屬罕見,可見『趙主父』與『肥義』,乃是君臣相知。

『趙主父』知曉『肥義』乃是一名『忠於一國而非忠於一王之臣』,在《史記》中曾載了『肥義』這樣一番話,他說:昔者主父以王屬義也,曰:『毋變而度,毋異而慮,堅守一心,以歿而世。』義再拜受命而籍之。

當年『趙主父』讓位『趙王何』之時,便曾將『趙國』與『幼王』託付予『肥義』,告誡他今後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堅守一心,為『趙國』之利益著想。

如今,『肥義』之所以拒絕『趙主父』的雄圖霸業,自然也是為了『趙國』著想!此時的趙國與秦國,在實力上還是有著巨大差距的,在不能做出頭鳥的前提下,趙國與秦國交鋒,顯然是輸多贏少。

然而,他身邊這位勝了一輩子的人主卻不如此認為。勝之益多,則驕之益躁,如今的『趙主父』,雖不至於目空一切,但顯然也有些妄自尊大,而僅僅『汾水之戰』的小敗非但不能敲醒他,反倒讓他生出了雪恥的念頭。

在他手上強盛至此的『趙國』,絕不能再低『秦國』一頭了。

於是『趙主父』緩緩垂下頭,他望了眼腰間佩帶的『鑲金符節』,上刻『趙主父』而非『趙王』,忽然緩緩地道:「肥義,是不是誰做了趙王,你便會聽誰的?」

肥義』訝異的望著面前已經蒼老的趙雍,似乎這不是當年那個幼年登基的青蔥王上,不是那個曾登黃華之上以揮斥方遒的趙王,他在會意『趙雍』之意后,兩行濁淚終於自其濁目中緩緩流下,『肥義』曰:「上位那日傳位之時與義:毋變而度,毋異而慮,堅守一心,以歿而世。可如今看來,變心易度的人不是聽言的肥義,而是誡言的趙雍了?」

『肥義』與『趙雍』,曾一起改變過羸弱的趙國,他們亦師亦友,現在,趙國變法、滅中山,已然強國,曾經共患難的君臣,似乎已經離心離德。

對此,雙方似乎都很不明白各自的想法,不是不能理解,而是無法接受。

『趙主父』雍容的身軀先是顫抖,接著又僵直,然後又顫抖,其實這一刻他已經明白,自己錯了,可他依舊還是不甘心。他有他的野心,他有他的想法,曾經他的想法與野心,是整個『趙國』也必須支持的事情,就算不是所有支持也沒關係,他有王位,他有大義,他有軍權,只要給他時間,那些不願屈服的人總歸會屈服。

現在,他一無王位,二無大義,便是軍權,也不能夠擁有全部,如今,一直支持他左右的近臣,也宣布背棄了他。

想來這才是他作為一個雄心勃勃的人主,所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吧?

可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趙王何在位三年,兢兢業業,殆無大錯,他根本沒有理由去重登王位,讓位的人是他,現在天下承認的趙王,也是他的兒子、趙何。

從這些年的種種跡象,趙主父也可以看出,趙何十分有潛質和能力去做好這個趙王,原來圍繞在他身邊的趙國政治核心,已經泰半的轉移到年幼的趙王何身上了。

『趙主父』的嘴角忽地哆嗦一下,他明白,趙何為王這件事情已經無可逆轉,他要想恢復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辦法只有一個——那便是一父二王。

趙氏有兩個王,卻只有一個『主父』,只有這樣,他才能重登權力的巔峰,恢復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個想法,才是他想把『安陽君』趙章重新推上焦點的根本原因!

而『趙主父』的這個想法,也是魏無忌想讓『趙章』知道的,因為趙章一直以來都認為,『趙主父』之所以會任重他,是因為他能力出眾,是因為『主父』對他的舐犢之情、愧疚之情。

現在魏無忌要讓他明白,這些都不是重點,『趙主父』之所以要把他推到風尖浪頭,最根本的原因,其實僅僅是為了他『圖謀攻秦』的野心。

因為帝王自古,本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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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戰國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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