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鯤
春天，天碧海的水回暖，太陽又照常從扶桑間升起。
羲和如同往常一般，坐著六龍拉乘的車駕，驅著太陽從扶桑出發了。
就算飛龍神峻，朝霞絢麗，但是驅著龍車日復一日地經過，持續幾千年，再美的景緻看來也會有些枯燥的。
神族的那些傢伙，都幾千年了，也不換個人來接替我一下。
羲和坐在龍車上，閑得有些無聊，就擺弄起那件織女送給她的五彩霓裳。那霓裳采天邊的晚霞為綢，取滿月的清輝為絲，以落日的光彩為染，歷時百年才得以織成。
羲和很喜歡這件五彩霓裳，經常把它穿在身上，因為她覺得，當她穿著它驅著太陽劃過天際時，就如同彩虹一般美麗。
美麗的羲和不會知道，今天將是這幾千年來，她第一次見到天地間的大壯麗。
......
鯤從混沌中醒過來了，這一次不知道又睡了幾千年。
它輕輕地晃了晃身軀，凜冬海立即盪起波浪。
海面上，輕快的海鷗一片片掠過，捕食躍出水面的小魚，不遠處，藍鯨巨大的背脊上正噴出雪白的水柱，一切的景象，都是如此歡欣。
鯤很是享受這種醒來後天地宛如初生般欣喜的感覺。
它搖曳著水藍色的身軀，在凜冬海中緩緩遨遊，天空晴日萬里，暖煦的陽光照著它浮出水面的背脊，映射出一大片的水藍波光。
好美啊。
一條游過它身邊的銀魚說道。
鯤微微一笑，那條銀魚也許並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對於這種小魚蝦，鯤就如同一座山峰，銀魚並不知道這是鯤。
可是，這並不妨礙銀魚的欣賞和自己的欣喜。
它輕笑著游向了遠方，那銀魚此時才發現水藍色的熠熠波光不見了，它恍然間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個美輪美奐的夢境。
鯤聽著頭頂白鷗群鳴，以及撲騰出的浪花的聲音，它看到遠處的天空上，陽光閃耀，白雲悠悠，晴空一片如洗。
它突然想去天上看一看。
於是它猛然下沉，片刻后自海里折返，向上游去，身軀迅速地衝出水面，躍入了空中。
海面上頓時籠罩著大片陰影，天好像黑了一般，海里的小魚驚慌地躲閃，趕忙潛入水下，以為有什麼巨大的生物要來吃它們了。
在空中，鯤感覺身旁有呼呼風聲掠過，風拂過它流線型的身軀，混著海水的氣息，清爽而自由。
鯤暢快極了，它突然清鳴一聲，九天之上都響起激越的回聲。
駕龍車正駛過的羲和突然聽到了什麼鳥的鳴叫，那清越高亢的聲音吸引了它。
是西王母的鳳鳥又出來遊玩了么？這隻該死的鳳鳥，總是悄悄地來偷吃自己養的仙花，每次想要去採集花蕊中的靈心玉露的時候，都被鳳鳥偷吃光了。
下次要讓我抓住那隻死鳳鳥，可要把它的羽毛全部拔光，送給織女做衣裳。
羲和如此想著，並看了一眼清鳴傳來的方位。
接下來，她便看見了幾千年枯燥的駕龍生涯中最為壯麗的場景。
···
鯤的身下伸出雙翼，猛然一下震天般展開，而後身軀俯衝而下，海面上的游魚紛紛慌忙潛入水中。
鵬翼拍擊著水面，頓時濺開三千里的波浪，如海嘯如天怒。
而後鯤轉身，水面間扶搖而上，直衝九天雲霄之間。
羲和瞧著一隻似魚似鳥，非魚非鳥的生物衝上雲霄，百年來難以波動的心出現了一絲漣漪，她決定勒停龍車，在天上好好欣賞這番場景。
陽光下，凜冬海蔚藍的海水依舊輕輕伏動著，漾著波光。
九天之上，鯤的身軀停在了天上。
羲和見到了她這一生中都不會忘記的場景。
天空中如同鋪開了一張綿延千里的畫卷，畫卷正中是一座山峰，兩側輕輕舒展，如雲柔軟，如風和暢。
鵬背若巍峨的山峰高聳，鵬翼緩緩舒展開來，如垂天之雲鋪展到天邊。
天空中輕輕涌動著無邊無際的水藍色雲彩，整片天空彷彿浸在了海中。
哇！媽媽快看！海洋到天上去了！
一隻小魚飛快地繞著母親遊動，邊游邊看著天上的異景。
傻孩子，不是海洋到天上去了，是天空落到海里來了。
九天之上，再度傳出一聲清鳴，清越之聲響徹九霄。
羲和獃獃地看著那幅以天空為卷，鵬翼為畫的曠世畫作，一時間竟然忘了繼續駕車，以致今天日落的時辰整整推遲了三刻。
當鯤鋪開雙翼的時候，它就成了鵬。
鵬望著下方的凜冬海，發現它此時竟然如同一個湖泊，它抬頭望去，又看到了新的天地，蒼茫茫的天空望不到邊，綿延延的大地如巨畫鋪展到盡頭。
原來凜冬海這麼小啊，它突然想到無窮的遠方去看一看。
於是它煽動起一次翅膀，天空中颳起狂風，下方的海水頓時波浪翻滾。
鵬數千里的身軀一下子就飛出了凜冬海，飛到了神族的昆崙山上。
昆崙山煙霧渺茫，鵬一振翅，霧消雲散，崑崙神境顯出它的清晰面目來。
發生了什麼？西王母趕忙咬了一口蟠桃，而後急忙把手裡的蟠桃藏在身後，一雙警惕的目光直透雲層打量著。
嚯，好大的一隻鳥，想要幹什麼，來搶我的蟠桃嗎？這可不行，只有我的寶貝鳳鳥能吃。
喂！大鳥！快走吧，這裡沒有桃子給你吃！西王母大聲叫道，聲音傳遍了整座昆崙山。
諸神一聽，嘖嘖，這摳門的西王母又在護著她的寶貝蟠桃和寶貝鳳鳥了。
還沒聽到西王母的叫聲，鵬在一次振翅之後，又飛了出去。
大地上沙塵四起，天色都變得昏暗起來。
鵬飛出昆崙山后，身下群山綿延，它在空中一振翅，底下的山峰都紛紛受震動而傾頹下來。
飛過群山，大地上是縱橫交錯的河流，當鵬龐大的聲勢飛過時，大地上河流紛紛洶湧澎湃起來，一下子就衝破了防護的堤岸，漫上岸來，淹過了周圍的平地。
高聳如巍峨山峰的鵬背，鋪展若連綿雲氣的鵬翼，大鵬的身軀在空中遨遊著，一會兒向左旋轉，一會兒又向右徘徊，再一會兒，眨眼之間就消失了身影，頃刻之間又重新出現在天上。
鵬暢快極了，它從沒有如此刻般自由而浩大。
它矯健而磅礴的身姿穿越漫無邊際的雲層，飛越險峻的高山，渡過洶湧的大河。上下俯衝，雲氣也隨之翻湧。它扇動翅膀，天際間就傳出震動的雷聲，高山會為之搖晃，大海也會為之傾翻，甚至天上的星斗也會隨之而轉移。
鵬的周圍環繞著虹霓，眼睛里閃耀著日月般的光芒，飛舞盤旋，迅疾倏忽。它輕輕地噴口氣，天地四方就會生出雲彩；抖動一下羽翼，方圓千里之內就會飄起漫天雪花。
它看到下方的大湖就如同一個小水潭，山峰如同一座土堆，於是不由得感嘆天地之廣袤，它更下定決心，要飛到天空和大地的盡頭去看一看，那裡有什麼。
此時會稽山上，任公子正端坐著，手裡拿著一根碩大的釣魚竿，魚竿長得看不見盡頭，不知通向何方。
天碧海上，一根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魚鉤垂直地插在海里，魚鉤上用粗壯的黑繩捆綁了五十頭肥牛，用作釣餌。
任公子蹲在高高的會稽山上，卻用釣魚竿垂釣天碧海！
誰也不知道他這樣垂釣了多久，也許數天，也許數月，也許數年。
海面上風平浪靜，什麼事請也沒有發生。任公子依舊悠閑自得，閉目冥想，毫不在乎手中的釣魚竿。
這時天地間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刮過，他若有所感，不知瞑目了多久的眼睛終於睜開，他看到了天際湧來的水藍之色，那是一隻他從未見過的大鳥。
任公子驚住了，他一生從未有過如此震撼的時刻，那大鳥身長不知其幾千里，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
這時手中的釣竿傳來巨大的掙力，天碧海的水面下，似乎有什麼生物在拖拽著那五十頭肥牛奮力往下沉，魚鉤被巨大的撕扯力拉入海里。
任公子從先前的詫異中反應過來，他開始揚起手裡的魚竿，說來也怪，天碧海那頭如此巨大的聲勢，任公子卻似毫不費力一般便揚了起來。
那被釣起的大魚奮力地甩著尾鰭，拍起驚天浪花，昂起的魚背如同一座小島嶼，身軀掙扎所濺起的白色波濤如同小山一般，整個大海彷彿都為之所動搖震撼。
可任是如此強勁的掙扎也仍然擺脫不了嘴裡的魚鉤，隨著任公子的魚竿漸漸收線，那大魚的身軀在掙扎中被拖出水面。
大魚最後奮力哀嚎了一聲，其聲如同海里的鬼神所發出的一般，駭人的聲勢震懾千里。
任公子垂釣三年，終於釣得一隻巨魚，他此刻卻並沒有太大的欣喜。他想，即使釣到了天碧海里的那隻大魚，又怎樣呢？天空中那龐大的生物，可是遠遠地超過了它，他嘆息了一聲，收起了手中的魚竿。
鵬卻並不知曉剛才發生的事情，它正飛過天碧海，繼續向東。
天吳正與海若談論著方才被任公子釣起來的大魚，那魚在我們天碧海養了三千年，就這樣被那小子給釣走了？
這時天空突然變得昏暗，天吳和海若抬頭一看，他們同時看到了那幅永生難忘的場景。
天空被一雙巨大的鳥翼所遮擋，不見天光，雖然只有片刻，那大鳥很快就飛走了，天空也重見光明，但那一會兒的昏暗足以讓他們永世銘記這天地間曾有這樣的一種生物。
三隻巨鰲駝負著背上的仙山，見到大鵬飛來，以為是來啄食它們的大鳥，就趕忙紛紛把頭縮了進去。
而這樣一來，背上的仙山好一陣晃動，好在巨鰲在水底，藏身於仙山之下，沒受太大驚嚇，便也沒逃竄，這樣仙山的位置才不至於移動。
海上的長鯨也從沒有見過如此龐然大物，正噴水間，突然見得大鵬飛過，也驚嚇住了，水柱頓時截斷。
長鯨本在海中稱王稱霸，海里沒有比它更大的物種，龍族雖然掌管著天碧海，但其屬神物，不會和長鯨計較，於是長鯨也從不知畏懼為何物，直到見到了九天上的大鵬，頓時嚇得潛入了深海。
這一切身在九天上的鵬都不會知道，它只是一心要飛往天地的盡頭。
也不知以它這般的行程飛了多久，卻始終沒有到天碧海的盡頭。身下依舊是水茫茫的波濤，一眼望去，蔚藍到無邊無際。
難道天地沒有盡頭嗎？我難道連天碧海的盡頭都看不到嗎？
就在此時，它彷彿發現了什麼。
鵬連忙一振翅飛過，只見前方碧海之水滾滾跌落，海水流到了這裡便匯流而下，盡數灌入下方的無底深淵。
鵬向下望去，下方是一個無底之谷，奔騰的海水灌入，升起一大片白茫茫的水霧，往下便看不真切，只隱約見得黑黢黢的一片。
這，就是天碧海的盡頭，天地間一切最終的歸宿么？
鵬想要再往前飛，去看看深淵那邊還有地方沒有。
可深淵之上的空間忽然變得虛幻起來，此地上接天穹，無盡海水在這裡匯入終極，就連天上的星河，好似也最終流入這裡一般。
海天的盡頭，便是如此景況么？
鵬再度凝望深淵之下，只覺得無底之谷中一股讓人心悸的氣息傳出來。
它在這片天地間存在了數千年，從未感受過如此讓人心悸的氣息，它不知道這無底之谷中究竟隱藏了何等的存在，但是看此間的情況，前方似乎真的已經是天地的盡頭，再往前飛也沒有辦法了。
於是鵬最後深深地凝望了一眼下方的無底深淵，聽著身下無盡的海水灌入的咆哮聲，它振翅飛離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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