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吃人的馬騮
夜色里的石門市,無論天空還是地面,多了些清涼與冷靜,少了些白日的喧鬧與狂躁。汽車、摩托車等各類發動機的震動聲、音箱里各類風格的音樂聲、喇叭里的減價吆喝聲、輪胎親近地面的摩擦聲……都跟這慢慢隱去的沙塵一樣,隨著天色一暗,都就不見了。
霓虹燈逐漸亮起,讓方正大氣的樓廈保持住了白日里的硬朗形象,而因為夜色的鋪染,那一份悲歌男兒的深沉也更加凸顯了。如果你仔細辨認,還會看出,樓廈也是有性別、有年紀的,裹著各色的霓虹外衣,這些高高低低的男男女女,也就有了點蠢蠢欲動的韻味了。彷彿另一個世界蘇醒過來,一類人的生活,這才剛剛開始。
其實無論你如何去想,這一切都是猜想中的假象,因為這本來就是站在某處的房間遠遠看著的猜想。如果你進入到街道之中,你就不會再被這些浮華的外表吸引了。
站在擁擠的人流之中,即便你小心地避讓著別人,別人還是會不斷地碰撞到你。而人與人之間,就由這些不斷的碰撞聯繫起來,逐漸聯繫成了一個看似不相干,而又無法脫離的網路。
現在,有兄妹六人,就坐在一處尋常飯店的半包間里,面前擺著一盤盤的日常小炒、牛羊燒烤,鐵簽、竹籤橫七豎八地躺在桌子上,隨著誰的一聲吭哧,又啪啪地往地下掉。
氣氛並不歡快,邊上的大彩電里響著當日的新聞,「……至此,罪大惡極的、1996暨1997全國一號案件主犯白寶山終於落網……」
隨著新聞頻道的宣布,社會上又少了一個獵殺高手,也少了一個精明強悍的人渣。真是環境造就人才,這一年的事情真多。
元旦的時候,總書記還在茶話會上講話指出:1997年,將是不尋常的一年。多麼令人難忘的一個年份啊!這一年,令人嚮往的繁華之都香港,以「四個不變」的新面貌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真是大快人心,洗雪百年恥辱。而讓人痛心的是,剛剛過了年沒多少時光,天折一柱,巨星隕落,一直為這個事情奔波勞碌的總設計師,終於停下了腳步,走完了艱辛而輝煌的一生。
沒能等到這舉國歡慶的日子,也沒能看到滿街飛揚的紅旗,也沒能聽上那《春天的故事》。
惆悵總是伴隨著遺憾而來,而且越積越厚,最後變成重重的烏雲,在胸中翻滾糾結。對於此時背對著電視機的劉信武、高洪波、凌瑞峰、趙英旗、孫成傑、凌秀琳兄妹六人來說,他們的心頭,就壓著這麼一團烏雲,而且這烏雲越滾越熱,若不是有一杯一杯冰涼的啤酒不斷地澆灌下去,怕是早就摩擦成了一團團的火焰,將幾人燃燒起來了。
讓他們悲痛傷感的,遠遠不止這些。他們原本的偶像師哥肖力虎,在驚險而刺激的三年逃亡之後,被人民警察從香港押解回來了。經過宣判,即將給痛苦而傳奇的人生畫上那個血紅的句號。
肖力虎是武警總隊的散打冠軍、還是雲南某特警支隊的格鬥教官、後來在做任務的時間常駐廣東,可惜在開放大潮之中迷失了自我,而後越走越遠,成了香港某團伙的主力殺手。再之後為情反水,接連報復同類團伙頭目,百寶山是用槍,而他卻是用拳頭……
他的身體,就是他的最佳武器,為此無視人工搜身與儀器掃描,可以輕鬆出入各類場所,以殘忍的近戰手段殺害對方,而後製造混亂,迅速逃離。與這個圈子有關係,現在還活著的老人都知道,當時有個擅長偽裝的狠角色,外號叫「吃人馬騮」的,就是他。
直到劉信武接到抓捕任務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這個「惡劣的罪犯」,竟然是自己最要好的同門師哥。只是劉信武也不是他的對手,與肖力虎有過接觸的人,特別是老一代散打運動員都知道,肖力虎有三樣絕技——喜鵲蹬枝腿、奪臂流星拳、轉環巡天雷。而門內的人還知道,在散打圈套的限制之下,他還藏著一手最為歹毒的絕技——狸貓撲鼠。
即便在場下,這也是輕易不顯露的,同門之中,除了恩師的嫡子,也就肖力虎練到了這個地步。劉信武曾經看到師哥報復一個點數贏了自己的對手,在慶功宴上,一個單撲手把人插得休克仆地。所以在見過驗屍報告之後,劉信武很斷定,這是肖力虎所為。開始得知自己被外地警隊調用,對付功夫罪犯的時候,劉信武還感覺很興奮,很有榮譽感,他甚至想跟師哥分享這個消息。但就此時,劉信武卻久久無法平靜。只是正義與道德大與一切,劉信武還是聽從了組織安排,甘心做了一次誘餌,誘捕了自己的好兄弟。
劉信武的工作很忙,而且任務大多很隱秘,輕易是不回家的。就是他不忙,組織上也不允許他隨意走動。上次回家時,劉信武曾感慨說,自己接了這任務,就算把自己賣給了團隊,往後可能很難見到兄弟們了。就是見了,也說不上幾句話。但是自己樂在其中,只有在與惡勢力鬥智斗勇的時候,劉信武才感覺自己活得沒那麼憋屈。
肖力虎與劉信武比趙英旗他們要大上一些,雖然都是一門,但趙英旗幾個只能算是二師兄代師授藝的弟子。趙英旗很清楚,二師哥這次回來就是道別來了。劉信武上次回家時也說過,自己完成了這個任務就申請調回老家,為武術發展盡一份力,也好好帶帶師弟們。但是沒有想到,最後一次任務竟然是誘捕自己的師哥。
排除師兄弟關係,劉信武其實很希望能與肖力虎放開來打上一場,可惜抓捕任務不是兒戲,當劉信武看到肖力虎怨恨的眼光時,他的心在滴血,臉在燃燒。哪怕這個人不是自己的師兄,不是一個罪犯,只是一個嗜武如命的人,此時的心情肯定也是十分痛苦的。劉信武相信,師哥肯定設想過無數次被捕時的情形,他肯定也想好了如何奮身一戰。但最後一次,卻是一個永久的遺憾。這是一個武者的悲哀。在最後一刻,師哥遺憾的肯定不是被捕,而是沒能施展自己以汗水換來的平生所學。
肖力虎好似一早就知道劉信武的目的,但他還是很友好地與劉信武談心,甚至心平氣和地把這些年的作案經歷都交代清楚了。肖力虎有些驕傲地說,那些人死了不冤,一是他們都該死,再是他們死得痛快。
當時的肖力虎好似十分疲憊,就沒有打算反抗的樣子。雖然這是所有人都希望的,但劉信武卻感覺,是自己奪走了師哥的信念,也是親手毀掉了自己的信念。只是身為人民警察,哪怕是一個正義的人,他又會義無反顧地站出來。
肖力虎綁架、殺人罪證確鑿,死刑是鐵定的了,但劉信武也向上級申請過,說肖力虎的散打經驗很值得保留下來,希望能余出一點時間,讓有關部門勸解他把經驗貢獻出來。結果上級聽了之後回復了四個字——異想天開!
劉信武感覺到了一類人的悲哀。這次回來,一是帶來大師哥的消息,二是把搜集到的大師哥的作案案例展示給師兄弟知道,另外是把師哥的絕技透露給大家,希望大家能引以為戒,把心思更多用在拳術研究上。然後劉信武還想談談師哥變壞的經歷,但其中太複雜了,劉信武感覺自己很難說明問題,簡單說是鬼迷心竅、報復心強、不安現狀、窮兇惡極,往細緻了說,劉信武感覺自己也曾經掙扎過,特別是在那樣一個繁華的場所。
現在這一切都交代完了,劉信武也不確定自己對德育的表達夠不夠好,因為三弟高洪波一直就不服氣,他認為是大哥生錯了時代,如果放在古代,他甚至會回去解救大哥。此時他也想救,但是他知道這不可能。
高洪波遺憾地說,大哥太仗義了,他沒有去找自己。如果去找他了,就不是這個結果了。
這話讓眾兄弟感到可怕。也隱隱感覺到了幾人正在逐漸獨立,逐漸分離。交代完這一切,劉信武就要參與新一起極其危險的抓捕任務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會回來。
高洪波說,二哥,你如果死了,你說你自己冤不冤?假設你說你不冤,你一身的武藝冤不冤?大哥犯了事情你感覺怎麼怎麼樣?那其他人呢?那些逍遙法外的呢?有多少是被你們抓回來又放出去的?你能拿他們怎麼樣?你有大哥辦得爽快么?你想過大哥為什麼會這樣么?
劉信武不想與二弟爭吵,他只希望老三、老四、老五不要跟著學壞了。再替大哥說得天花亂墜,大哥也不是一個善良之輩。只是大哥走上錯誤道路的原因,確實值得兄弟們深思。因而現在兄弟們都長大了,而且面對各類誘惑與壓力,也正走在類似的路上。
劉信武最不放心的就是趙英旗,趙英旗的天賦太好了,是師兄弟中最高的。而且與肖力虎的關係也最好,不知道這事對他的觸動會有多大,對他的影響又是哪方面的。但作為師兄,在臨行前,又有必要把拳術經驗傳承下來。這也是大哥的「遺囑」了。
肖力虎跟劉信武很早就打出名氣了,在全國比賽也拿過名次,小年紀就在當地警校任教練,只是一直不能轉正,後來為了成為正式警察,他又重新考學,考入了石市警校,在校期間,又拿了好幾個冠軍、亞軍。這期間,趙英旗真正見識到了通臂拳的厲害,也見識到了通臂拳在散打中的出色體現,跟著肖力虎零散地學了三年。
劉信武比肖力虎要小,他是應徵入伍,進入了改變自己命運的下一處環境。
後來的高洪波與趙英旗也走上了這條道路,一晃五年過去了,高洪波獨自闖蕩,趙英旗留在家中,二人的狀態,與當年的肖師哥十分相像。少了那些榮譽光環,趙英旗的處境比肖力虎還艱難。
而趙英旗也知道,劉信武之所以留在警隊,是他骨子裡也有著極其強烈的血性。對他來說,那裡可以給他提供更多的實戰機會,而且還是受法律保護的。再是他還沒有從肖師哥的陰影中走出來,對於劉師哥來說,或者許多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平復內心。他知道二哥的擔心,所以一直拉著老六變著法地下保證。
席間,三哥高洪波一直沒怎麼說話,只是一個勁的喝啤酒,也不與人碰杯,就自己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後老闆來來回回地都跑累了,商議道:「英旗,跟你幾個哥哥商議商議,出來外邊喝得了,這個點兒也不熱了,在外邊守著扎啤桶、燒烤爐,這多過癮?」
高洪波抓著酒杯翻了一眼,把胖乎乎的店老闆還嚇了一跳,臉皮僵了一小會,才重新堆成了小胖豬的模樣。
哥幾個搬出來又喝了一陣,但怎麼喝都不痛快。邊上的卡拉OK傳來了黃家駒帶著顫音的歌聲:「……幾許將烈酒斟滿,那空杯中,借著那酒洗去悲傷,舊日的知心好友何日再會?但願共聚互訴往事!」
趙英旗怕喝多了出事,也別耽擱了二哥的行程,就提議道:「過去唱幾首怎麼樣?」
劉信武也想大家從鬱悶中解脫出來,故作高興地道:「好好!讓小妹唱,小妹可是專業出身。」
高洪波紅著眼睛道:「別人都能唱,就小妹不行!」
孫成傑問為什麼,高洪波道:「小妹身價高,不能在這小破地方展示。」
凌秀琳笑了笑,道:「還是二哥疼我,那二哥唱給我聽。」
高洪波道:「靠!我就會唱幾首J8軍歌!你聽?」
劉信武感覺這話說得不好,見凌秀琳並沒感覺難堪,便說:「唱黃家駒吧!就唱個送行的。」
高洪波嚷嚷道:「就軍歌,當兵的陪我一起唱!」
趙英旗小聲對二哥道:「說不準人家還沒有軍歌的盤的。」
「沒有?」高洪波抓著一根燒烤的鐵簽道,「敢沒有軍歌,我就砸了他的店!XXX打天下,容易嗎?沒有軍歌?走!」
從後邊看,高洪波是很帥氣很文質的,白凈的襯衣,窄身的西褲,放在這個發展中城市的夜色里,因為一點不搭調而顯得更加出眾了。
而從前邊看,敞著扣子,露著結實的胸肌還有一道大金鏈子,又顯得野性十足。
趙英旗在後邊緊跟著他,生怕那一鐵簽子給誰捅上了肚子。高洪波晃悠著擠進了人堆里,嘴裡嘟囔著:「誰J8唱得這麼像?」扒著人往裡只看了一看,突然愣住了,回頭對趙英旗道:「李小龍?」
趙英旗往裡一看,羞得臉都紅了,好在這燈光本來就紅紅綠綠的。
80年代前後的人,特別是城鎮的都應該記得,在流行廣場交誼舞之前,十分流行露天卡拉OK,通常在某個臨街的商店之類的門前,擺上一個大彩電,再弄上一套VCD,然後準備N多歌碟,供給一些人舒展歌喉。5毛錢點一首,如果當著附近有工廠的話,無論男女,唱好了都會為自己的形象加分,只要躲避了地頭蛇,很容易尋到自己的珍愛。通常唱劉德華的為多,而後是什麼「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這類誰都能唱上去的旋律,另外就是傳說中的北派粵語了。
此時場上站得這人卻是個中年男子,穿著一身黑色的無領襯衫,領口的那顆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低著頭,背對著電視屏幕,正在很深沉地吟唱著。一頭狼背長發,黑框眼鏡,除了年齡有點大,還真像是一位文藝青年。
媽的「二姑父」怎麼又來這得瑟了?趙英旗心裡罵了一句,嘴上卻說,「是臂哥。BIG-B哥。」然後狠瞪了孫成傑一眼。
孫成傑小聲道:「八成是我不在,他跟我爹又掐起來了,把自己的攤子丟了,跑這客串來了。」
高洪波多年不在家,不知道當地出了這麼一位角色。臂哥可不是一般的神,他是潛伏在成傑娛樂城的隱士。偶爾也去立交橋下邊支卦攤算命,有著苦大仇深的面容,十吹九準的預言能力,一副玳瑁框的眼鏡下,是一雙洞徹世事的眼睛。在過去,他有幾個外號,個個都很響亮,比如吳大牛B、B仙、中華B精……這不是貶義,而是極其中肯的嘉獎。因為臂哥的預言能力太強了,就比如「1997年,將是不尋常的一年」,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而且臂哥也是一位拳術高手,雖然不輕易出手,但是出手就傷人,從來不吃虧,佔了便宜還沒人敢報復。與尋常的武術高手不同,臂哥通古博今,在網路還不發達的年代,是當地的拳譜大字典。
為了故事節奏,此處不方便過多渲染,用一句話修飾,臂哥有著一種不動聲色的風騷。
一首唱罷,臂哥深沉地道了一聲「謝謝」,然後深深一躬,就著還未結束的背景音樂,臂哥說,「唱得不好,大家原諒,為了趕節目剛下飛機,有點小小的感冒,所以嗓音發揮不是很好……」還是用的粵語說的。
高洪波看笑了,回頭對趙英旗道:「老五,去點個『祖國啊母親』。」
高洪波就喜歡念叨別人的母親,也喜歡把別人的母親編到歌曲里哼哼,這讓所有兄弟都感覺不適應,但是對於這一首,態度卻是極其認真,是發自肺腑的呼喊。
這就是遺憾,如果延遲一年,放在下一年的今天,高洪波肯定不會點《祖國慈祥的母親》,因為這個時候有兩首歌曲唱響了大江南北,一首叫《春天的故事》,一首叫《走進新時代》,用在本年度更加貼切。
正因為這個,在往後的許多年裡,每每想起這兩首歌曲,凌秀琳都會想到自己的二哥,每每想到二哥,凌秀琳就有一股想哭的衝動。所以在後來的一個春節晚會,電視台讓她排練這首歌曲的時間,凌秀琳說什麼也不願意,為此還得罪了領導。
高洪波一回頭,發現趙英旗跟孫成傑已經不見了。凌秀琳拉拉他的袖子說:「二哥,咱還是回去喝酒吧。」
「下一首,譚詠麟——《講不出再見》,希望大家喜歡。」
看樣子臂哥沒有要下去的意思,可高洪波已經等不及了。眼珠子越眯縫越小,腦袋越斜越偏……
(請繼續支持——2絕腿,喜鵲蹬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