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夙夜墟
凌晨一點,柳亭街。
這條沿著護城河西的小路,理應在七月悶熱的夏夜中寂靜無聲,此刻卻被形形色色的攤販佔據著。昏黃的路燈,映出了一條鬼魅樣的街市。所有人的臉上都泛著橘紅色的光,稍微扭下身子,整個人就變成了一個剪影。手電筒,手機,頭戴式小探照燈照出的光線,閃爍其中。
夙夜墟,一個流傳了一百多年的江湖易市,月升始開,日升而閉,見不得光一樣只在黑暗裡繁榮,凡是存在過的東西,似乎都能在這裡得到流通。舊傢具,舊器皿,二手衣物,過期書刊,古玩玉器,還有零七八碎的劣質工藝品......商品被分成了小堆,每堆前面都豎著大小不一的紙板,標著價格,一般三塊五塊,稍微稀有的物品就不標價,等著買主來出價。有人幾塊錢淘到了寶貝,有人花了上千塊收了一堆垃圾。
生存、流浪、淘金、獵奇、懷舊,各種情緒混雜交織,製成一幅暗夜浮世繪,徐徐展開。
混雜的人群中,沈楠正蹲在一個攤前,舉著手機,借著亮光查看著手裡的小玩意兒。似牛似馬的小木雕,不協調的線條顯示出了作者拙劣的刀工,因為缺了半條腿無法站立,他輕手輕腳放回去,隨手又撿起旁邊的一包薯片,袋子上印刷的時間表明早已過了期。
「這個……過期了也能賣啊?」
小販倚著被紅藍塑料布蓋著的雜物堆,兩手叉在胸前低垂著眼。乾枯的頭髮應該很久沒有打理過,半遮住了臉,但是神情的困頓卻遮掩不了。
「不買就放下。」說這話時他眼皮抬都沒抬。
沈楠撇撇嘴,也不做爭辯,繼續好奇地審視著眼前擺放的雜物。過了一會兒,小販坐直身體,伸過頭來小聲問道:「哎,你成天在這裡轉,來我攤子上都有四五回了,我從來沒見你買過東西,你想找什麼?」
沈楠不自然地抬了下眉毛,「你怎麼知道我要找東西?我就是隨便逛逛,好奇。」
流浪漢模樣的小販鼻子輕哼了一聲,搖搖頭,「你不是來閑逛的,他們才是。」說著,手指了一下不遠處的幾個年輕男女,其中一個女孩兒面露尷尬地半舉著相機,想必是隨意拍照而被攤主呵斥了。「來夙夜墟擺攤的人吧,基本都是流浪漢。今天見了,明天說不定就再也見不著了。不過我在這裡幾年,也算混了個臉熟,你要找什麼說來聽聽,好歹著叫你死心,別擋在這裡耽誤我做生意。」
沈楠稍微猶豫了下,問道:「有賣硬幣的嗎?」
「什麼硬幣?」
「古幣,紀念幣,遊戲幣,人民幣,只要是幣之類的都行。」
「收集?」
沈楠沒有回答。小販知趣地不再發問,隨手扯過身後的一張廢報紙,撕下一個小角,又從腳邊的布包里翻出一截鉛筆,墊著膝蓋邊寫邊道,「我還當你是找什麼稀缺貨。賣硬幣的有那麼幾個,不過也都是撿到寶了就搭配著賣賣,算不上。只有一個白頭髮老頭兒,是專門賣這個的。」說完,他把寫好的紙條遞給沈楠,沈楠趕緊接過,上面筆痕清晰地寫著「月下翁」。
不等沈楠詢問,小販搶先開口道,「這個叫『月下翁』的老頭兒,有時候一個月出攤兩三次,有時候一兩個月也見不著,就看你運氣好不好咯。喏,他擺攤的地方就在街西頭第五棵柳樹下。」
「不是說沒有固定地盤嗎?」黑暗中,沈楠的眼神閃著一絲警覺,掃向柳亭街的西邊。
「只有那裡沒有人去擺......說是樹下埋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凡是在那裡出過攤的人都再沒出現,只有那個老頭兒沒事。」小販咽了口唾沫,聲音又低了一些,「像這種鬼市,別說沒了幾個人,整條街沒了也不稀奇。」
小販打了個呵欠,示意談話結束,沈楠道了謝站起身來。他身材高大結實,留著短寸,鋼針樣的頭髮根根精神地豎立著。站在攤前,像堵牆似的立在那裡,擋住了大部分的光亮。陰影里的小販不自然地挪了挪身體,蜷縮地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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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觴坊南通著柳亭街,是當地有名的商業巷子,集合了大大小小店鋪百餘家,又因其中有不少是老字號商鋪而聞名。隆昌綢布店,永康鞋店,寶齋記飯館,恩福堂藥店,都是過百年的老鋪子,灰牆青瓦,上了歲月的老房子還在接待著一批又一批的新客人。
流觴坊當街入口處,立著醒目的紅漆木柱牌樓。一間兩柱,上方高高懸挂的牌匾上題著「流觴坊」三個楷書。清灰色蓮花底座獅子夾桿石,獅子頭已經被摸得鋥亮。一個矮胖的男子站在牌匾下,胖乎乎的臉平滑光潔,五官扁平的彷彿被熨過一般。一雙細長的眼睛,盯著對面正在鋪開攤子的白髮老者。
老人身形瘦削,額頭微凸。一頭白髮格外扎眼。他解下身後背著的小布包,佝僂著腰蹲下身,將一塊不大的青色麻布緩緩展平。然後從包里取出一長條木盒,輕輕從盒子的一頭推開,裡面一格一格整齊地排著幾十枚硬幣。他小心翼翼地挑出十枚,並排擺放在麻布上,又把剩餘的硬幣仔細收好。弄妥以後,靠著身後的柳樹緩緩坐了下去。老人的一舉一動,都被男人看在眼裡。
「巴芙。」
聽到有人輕喚,夾桿石陰影下閃出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細長的拇指和中指夾著手機,不停地翻來翻去,看起來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
「來的可真慢。斛桑,下次能不能叫他早點。」
被稱作斛桑的男子溫和地一笑:「下次?」
巴芙斜眼看了一眼他,剛入含花院的時候,她就對斛桑的大名有所耳聞。斛桑入院時間最早,深得含花院院主的信任,別看他外表彬彬有禮笑容可掬,做起事來必是趕盡殺絕,人送外號「喪星」。這次的任務本是計劃斛桑一人單獨行動,巴芙提出自己是新人,想跟著一起去見識一下,院主便也同意了。只可惜斛桑一路都表現得和藹可親,讓巴芙一度以為自己跟著的只是個普通大叔。
兩人一前一後朝月下翁走去。因為流言的原因,大多數的商販都集中去了街的東邊,第五棵柳附近偶爾有幾個不明就裡的顧客,閑逛了兩圈后覺得冷清,隨即也轉身離去。
斛桑走上前,撿起一枚泛著白光的銀幣。銀幣厚約兩毫米,正面雕刻著頭戴葉冠,眉高目深的異域女子像,背面刻有一隻華麗的鳥,長腳細身,尾羽張開,不知是做何用。斛桑掃了眼地上,大同小異,都是清一色的銀幣,雙面雕刻,無字,不像是作為流通用的貨幣。
老人端坐著,自始至終都沒招呼一聲。這種「愛買不買,愛走不走」的態度,倒是跟夙夜墟極其搭配。
「老爺子,這硬幣怎麼賣?」斛桑開口問道。
巴芙覺得有些好笑,含花院的名聲幾乎人盡皆知。大約十五年前,天山山南一個叫紅柳灘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名叫含花院的組織,專門搜羅各色珍稀寶貝,手段無所不用令人咂舌。凡是被含花院看上的東西,都難逃其手。這幫人做事既不顧忌寶貝主人來頭,也無正義邪惡之說,就是一副不怕得罪任何人的派頭。這會兒居然客氣地問起價來,還真當自己是來買東西的?
沒等巴芙心裡嘀咕完,斛桑已經站起身走到老人的一側,左手輕輕地搭在老人肩上,彎下腰輕聲又清晰地說道:
「東天亘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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