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間地獄
雞還沒叫,突然一陣破鑼尖銳的敲擊聲傳來,伴隨著粗暴地呼喝:「起床了!起床了!」我一骨碌爬起來,拚命地揉著眼睛。
我多麼希望昨天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個可怕的夢境啊。當我看清我身邊的世界:有人在伸懶腰,打哈欠;有人在穿褲子、提鞋;有人在對著尿桶撒尿……我失望了。
「走了走了!」門口有人大聲吆喝著。一腳邁出大門,只覺得一陣寒風撲面襲來,凍得我直打哆嗦。我這才想起外衣被那個刀疤臉搶了去,只剩下一件襯衣了。
天才蒙蒙亮,四周都是烏黑的山峰。不知道太陽什麼時候才能升起來。
我跟著隊伍來到一排水池前。打開水龍頭,天!水真涼啊。我用手捧起冰涼地泉水洗臉,那刺骨地寒冷讓我更加清醒地認知我所處的境遇。
水池中是我的倒影,那亂蓬蓬的頭髮,憔悴的面容,我驚訝地發現,才僅僅一夜的時間,我和我的同事,哦,工友們就拉近了距離!
「開飯了,開飯了!」馮二站在旁邊的一個鐵皮棚子底下敲著破盆高喊著。棚子下面放著一張長長的木板桌子和幾張條凳,我和工友們排著隊在桌子前面等著。
馮二看見我,笑著跟我打招呼:「來了兄弟,昨晚睡得怎麼樣?」我苦笑了一下,小聲問道:「老兄,廁所在哪?」「那邊!」馮二指了指後邊一排木板籬笆,我急忙跑了過去。
說是廁所,其實只是用木板靠牆圍成的一個半開放的空間,也沒有標識,裡面挖了一條深溝,就是便池了。老遠就聞見臭氣熏天。
我捏著鼻子撒了泡尿,忽然發現便池對面隔著幾片破木板還有一間小廁所。走出來向那邊望了一眼,小廁所的木板上模模糊糊的好像寫了個女字。心裡奇怪,難道這黑煤窯里竟然還有女工?
瑟縮的工友們等的好像不耐煩了,不少人無聊地敲著飯盆。叮鐺繁雜的聲音,讓鐵皮棚子下面多了幾分生氣。「別敲了!一群餓死鬼托生的東西。」伴隨著一聲嬌斥,后廚的門咣當一下打開,一位短粗的婦人右手夾著一笸籮饅頭,左手提著一個大木桶翩翩而來。我的工友們立時停止了敲擊,齊刷刷地看向了那婦人,就好像看見仙女下凡一般。
婦人將笸籮和木桶咣當放在桌子上,雙手叉腰,嘴裡發出:「嘞嘞嘞嘞嘞」的聲音。我聽得懂那是呼叫豬的用語。我的工友們蜂擁而上,伸著自己的飯盆:「嬸子,嬸兒,大嬸,小嬸」地叫個不停。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婦人姓沈,是我們的廚娘,也是我們這個黑暗世界里唯一的異性。
我是最後一個來打飯的,馮二遞給我昨天那個破搪瓷盆。婦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瞟了一下馮二:「喲,新來的,小模樣長得真讓人心疼。」說著話,給我盛了一大碗粥和兩個饅頭。
婦人四十來歲的年紀,水桶一樣的腰身,一張肥肥白白的圓臉上除了風塵看不出一點秀色。但是聲音卻是異常的甜美,笑起來偏又多了三分矯揉的嫵媚。
「小嬸子,你還是心疼心疼俺吧!」一位長著山羊鬍子的工友端著飯碗湊了過來。「心疼你奶奶個纂兒!」婦人操起飯勺作勢打去,山羊鬍嘻笑著走開。
我轉身剛要走,忽然婦人「喂」了一聲,我一回頭,婦人抓了一塊鹹菜送到我的手裡說著:「不夠再來添,啊!」那盈盈的笑意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後山不遠的山腰處就是礦洞。一路上都有人看管,而且路的一邊是高山陡坡,一邊是懸崖硝壁,簡直就是一條絕路,跑都不知道往哪裡跑。
到了洞口,一台簡陋的升降機,一次只能下十幾個人。我跟著馮二是最後一撥。站上升降機前馮二給我領了一件深藍色的勞動布工作服,一頂竹子編的安全帽,帽子上面綁著一盞小礦燈。開動升降機的是兩條彪形大漢,旁邊竟然還站著兩個端著獵槍的傢伙。娘的,真是戒備森嚴啊。
升降機時間不算太長就到底了,我仰起頭,只看見一個亮亮的圓圈。雖然是從光明走進黑暗,我倒並沒有多少忐忑與恐懼的感覺,因為我知道我早就進到地獄里了。
可是一進入巷道,那場景還是震驚了我。這裡的一切都是黑色的,真的是一個無法想象的被黑暗統治的世界!低矮潮濕的巷道里臭氣熏人,借著洞壁上偶爾的昏暗燈光,我看到所謂的巷道不過是沿著煤層挖出的山洞,時高時低。有些地方用松樹樁支撐著木板,上面到處是裂縫,有些裂縫滲著水一直流到地面上。
人低著頭走在巷道里,氣都喘不過來,耳朵邊時不時聽見咔咔的斷裂聲,好像那些裂縫隨時都會崩塌,那些松樹樁隨時都會斷裂一樣。
我從沒有下到地下這麼深,也從來沒有想象過礦工的世界。我忽然覺得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那樣可親可敬,我未來的命運將緊緊地和他們聯繫在一起。
巷道盡頭,傳來衝擊鑽刺耳的轟鳴。後來的人都蹲在一個回彎處。衝擊鑽稍停,只見幾個人拖著衝擊鑽回來。又有幾個人抱著東西進去。時間不大,那幾個人慌慌張張地跑回來,嘴裡喊著:「放炮了!放炮了!」然後就捂著耳朵蹲在了地上。
我也趕緊捂起了耳朵,下意識地張大了嘴巴。靜!巷道里安靜的嚇人,我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突然「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又是幾聲。我的耳膜被震的嗡嗡直響。過了一會兒,一陣煤灰撲面而來,嗆得我連忙捂住了鼻子。
這時,旁邊的馮二竟然神奇地掏出一隻白色的口罩遞給我。這真的是雪中送炭啊!這白色的口罩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中簡直就像一束溫暖的陽光。我帶上口罩,感激地沖著馮二用力點了點頭。
灰土稍落,就聽見背後有人大聲喊道:「東北佬,孫大耙子,上!」我一回頭,刀疤臉帶著四個彪形大漢正站在我的身後,那四個漢子兩個端著獵槍,兩個抱著警棍。
我趕緊低下頭,下意識地摸了摸我右腳的靴子。這時只見兩個人影帶頭衝進了「掌子面」,隨後馮二也拉著我一起沖了進去。
(「掌子面」這是坑道施工的術語,就是放炮以後撐頂子,採煤的現場工作面。這是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專業知識。)
第一次進入掌子面,我驚呆了,借著頭上那盞小小的礦燈我看到了一個混沌的世界:煙霧瀰漫,塵土飛揚;炸藥爆炸后的氣味直鑽鼻孔;頭頂的石頭、煤塊還在紛紛掉落;被炸開的煤塊小山似地滾落在眼前。
只見帶頭的那兩條漢子,身材圓實的那個忙著用松樹樁頂著木板,撐起工作面,另外乾巴巴的那個掄起一個長齒的大鐵耙子,開始扒煤!那把鐵耙上下翻飛,煤塊嘩啦啦地碎裂,滾到一邊,「孫大耙子」果真不是浪得虛名!
原來這出煤的多少、快慢全在這把鐵耙上。這乾巴巴沒什麼肉的孫大耙子簡直是天生神力,而且這神力竟然源源不絕!我現在才真地相信這個世界上果然有孟賁、李元霸這樣的好漢存在。
孫大耙子扒煤稍歇,這個時候我這個低等的勞力才開始派上用場——運煤。或拉車,或背筐,把煤運到巷道盡頭的升降機上。
煤塊就像石頭一樣,死沉死沉的。背起半筐煤就把我壓得直咧嘴。走過低矮漫長的巷道,我的心跳得就像敲鼓一樣,太陽穴上青筋都爆出來了。
那個王八蛋刀疤臉就帶著人在旁邊監工,我也只能咬著牙堅持。而那個山羊鬍子好像和我有仇似的,每次都把我的筐裝的滿滿的。才走了三趟,我早已汗流浹背,虛脫了一樣倒在了地上。
刀疤臉兇狠地走了過來,罵道:「快起來,懶鬼!」罵聲未落,皮鞭已經唰地落在我的肩頭。我強忍住鑽心的疼痛,怒目而視,右手已經不自覺地摸向了我右腳的靴子。
正在這時,馮二急忙跑了過來,護住我,說:「三爺,您別生氣,他剛來,還不習慣,慢慢就好了。」刀疤臉哼了一聲,扭頭又去罵別人了。
馮二掏出水壺給我喝了點水,扶著我站起來說:「一看你就沒幹過活,那活兒得悠著點干,知道嗎?」說著找了一輛拉車給我。
我剛剛喝了點水,緩過來不少,而且這拉車比背筐可是省力多了。此時我的心中對馮二真是充滿了感激。現在就算是他讓我上刀山,下油鍋我也會毫不猶豫。
「鈴鈴鈴鈴」一陣鈴響。馮二高喊著:「大家歇一會,要吃午飯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來。這個上午是如此的漫長,漫長的就象度過了大半生一樣。肚子咕嚕嚕地叫著,早上的兩個黑面饅頭好像早就變成了空氣。
這個時候,巷道里忽然響起了「嘞嘞嘞嘞勒」的叫聲,那是胖廚娘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動聽,如此美妙,我竟然覺得無比親切,甚至有些激動。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麼,那呼喊豬的聲音在這個冰冷黑暗的地下世界簡直就是仙樂綸音!
在這黑色地獄度過的第一天,我已經記不完整了。只知道當我把自己扔到鋪上的時候,已經快散架了。什麼聲音,什麼氣味,什麼跳蚤,通通感覺不到了。
我快死了嗎?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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