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雲星島
溫州府下轄的敦南鎮,向東便是茫茫東海,海上零星散落著一些大大小小的島嶼,從岸上看去宛若仙山蜃景。
這些島嶼之中有一個隱蔽的小島,喚做雲星島。此島東西南北均不到三十里,古樹參天蔽日,草木生長茂盛,地勢也較其它島嶼更為平緩。東部的高山峻岭之間,有一片面積不大的山地,勉強可為人居。此時這裡前後建起了數間簡樸的房屋,所用都是未上油的原木,可見建的時候十分匆忙。
一個文弱的書生正穿過灌木叢,向下面走去。這裡離岸越來越近,他已經能感受的海風的力量了。路的盡頭有兩個衛兵正守在那裡,再過去就是望不到頭的黑色礁石,隱隱有海浪的聲音從礁石之間傳來。
「介山大人在那邊嗎?」
兩個衛兵聽到他的問題,表情有些尷尬,其中一人朝他點了點頭。
這書生正是若虛。他開始在那些礁石之間艱難地穿行,不一會已經氣喘吁吁了。他身子本就弱,這些日子顛沛流離,氣力一日比一日不如。他感覺自己越來越瘦了,彷彿一陣海風也能颳走他。介山的兩艘大船救走的不過百餘人,在海島上相依為命。海島上條件艱苦,皇上和妃嬪們住在臨時建成的行宮中。說是行宮,不過是十幾間簡陋的木房圍著一個庭院。其他的人擠在兩排低矮的房屋中,伙食更是不能保障。
縱然如此,他也從未想過放棄。
海邊一塊大礁石上綁了長長的魚竿,石下坐著一人,正獃獃地望著那魚竿出神。
「師父。」那人聽到叫聲,也不回頭。
若虛走了過來,坐在師父身邊。介山仍沒有說話,若虛只得又叫了聲,「師父。」介山唔了一聲,淡淡地道,「剛從那邊回來吧,皇上還是老樣子嗎?」
若虛知道師父為何表現得如此冷淡,自己每次從「那邊」回來,所帶回來的多半都不是什麼好消息。今兒皇上又睡到晌午,今兒皇上對老太監大發脾氣,今兒皇上吃著吃著飯突然流淚,弄得整個行宮的人都跟著哭,哭聲此起彼伏。這些事情自從他們逃到這個海島后,就在日復一日地發生著。
介山最初還每日去行宮見尋玉,好言好語地撫慰。尋玉經此變故,雖因介山的機密安排而留得性命,但性情大變,並漸漸將國破家亡的源頭指向了自己當年參與這場皇位遊戲。一旦他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便不可避免地遷怒於他人。後來介山便不再每日去行宮,而讓若虛取而代之。
若虛小心翼翼地往返於行宮和師父之間。他能明白師父的心情,也諒解尋玉的萎靡不振。在他的內心深處,仍不願意相信他們真的一敗塗地。
「皇上今日心情似乎還不錯,早上的時候到書房讀書來著。」
若虛去的時候尋玉正拿了本前朝的史書在看,「若虛,我是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了?」這一節,若虛卻沒有向師父提起。這些消極負面的情緒,在雲星島上太多了。
介山沒有說話,似在思考什麼。
「師父,江南府有信來,燕涼久攻不下,已經暫時撤兵了。」若虛手上還拿著兩封信件,這是他特意走這麼遠來找介山的原因。剛到雲星島時介山和若虛討論戰術,燕涼現在占的是一鼓作氣之利,務必要等到這股氣完全用盡,方才是我方開始有機會的時機。如今燕涼終於用完這一口長長的氣,關於未來若虛心中已經開始有很多的計算,迫不及待地要與師父掰上一掰。
介山的反應出奇地平淡。「知道了。」目光仍不離那根魚竿。
若虛不管那麼多了,「曹知州的意思,是以皇上的名義儘快聯絡各地守軍,以江南府為據點,北上抗敵。可我認為此舉過於冒進,以中原的兵力即使聯合各府,也未必能與燕涼樓蘭的聯軍一戰,而一旦失敗則再難翻身了。不知師父以為如何?」
介山站起身來,望著海面洶湧的浪一個接著一個。「我不知道啊,若虛。走到這一步,可以說我是負有很大責任的。若不是我當初一心想要扶莒王上位,也許一切都不會演變成這個樣子。所以到現在我也不知自己的判斷到底是對是錯,機關算盡,最後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若虛站在師父身邊,凝視著同一片海面。介山所說的事情他也在其中,知道師父說的不無道理。若非他們極力幫扶,以莒王的性格,完全不是當皇太子的料。「就算不是莒王,也一定會有別人。先皇和前太子政念相差太大,前太子始終鬱郁不得志,才會釀成苦果。這些與莒王無關,也與師父無關啊。」
介山嘴角抽動,頹然坐倒,不再言語。
若虛深吸了一口氣,走到他身邊,「師父,請你隨我去一個地方。」
介山好一陣都沒有到行宮這邊來了,眼前這個地方比他記憶中還要簡陋。高低不平的地面,灰白髮黑的色彩,沒有任何裝飾的原木,這哪裡是什麼行宮,比之大冉隨便一個鄉紳的住處都是不如。
他們很快地穿過了那荒敝的庭院。地面塵土飛楊,之前種下的花木也沒有成活。侍衛和婢女們都太累了,他們要自己劈柴,燒飯,清潔房屋,浣洗衣物,還要伺候發脾氣的主子,哪裡還有心情照顧這些花花草草。
若虛帶著他,繞到了兩間屋子的後面。那屋子前面門關得嚴嚴實實,帘子也放下來了,介山一時半會想不起來這是誰住的地方。屋后的窗子沒有全關,留了一條不大的縫。若虛先輕輕走到窗邊,又招呼介山走過去。
屋中不甚明亮,介山的眼睛一點點地適應著光線。屋子正中站著一位年輕少婦,懷中抱著嬰兒。旁邊圍著好幾個人,地上是一個正冒著熱氣的木澡盆。介山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心中劇烈一震。這,這是宣伊皇后和幾個月前剛出生的小皇子..宣伊是姜太后的親侄女,家世顯赫。這位皇后嫁過來之後,尋玉對她十分冷淡。後來宣伊懷了身孕,一路跟著大部隊顛簸流離,強敵在側,一直沒有人顧上她和在路途中出生的小皇子。
介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貼近了窗戶。
只見宣伊溫柔地用手指逗撫著嬰孩,那孩子輕輕扭動著,似是在笑。旁邊的一位年長宮女說道,「皇后,時辰到了。」她點了點頭,將嬰兒放到了那年長宮女手中。
一位本來蹲在那木盆之旁的小太監忽然站起身,往窗邊這邊走來。介山嚇了一跳,忙往旁邊躲。過了一會沒有聽到開窗戶的聲音,再去看時發現那小太監正從窗邊拎了一個很大的鐵壺,向那木盆走去。介山認了出來,這是一路上服侍尋玉的小太監慶兒。只見他圓圓的娃娃臉上滿是歡喜又緊張的神色,「洗朝了,我們小皇子洗朝了。」
嬰兒被放到那木盆之中,因為地面並不平整,木盆忽然踉蹌了一下。介山心頭一緊,立時便要衝進去,卻見澡盆旁的幾人同時伸出手,扶盆的扶盆,護孩子護孩子。饒是如此,被驚嚇了一下的嬰兒還是大哭起來。那年長宮女一邊用艾葉沾濕了水給他洗澡,一邊嘴裡念念有詞,「天不平,地不平,磕出寶寶一世平。」她聲音醇和低沉,讓人聽著心頭無限留戀。小太監拎著那生鏽的鐵壺守在旁邊,只要那年長宮女向他使眼色,便往裡面加水。
待得洗好擦乾時,小皇子已不再哭鬧。只安安靜靜地偎依在那年長宮女懷裡。宣伊從床上取過一疊整整齊齊的小衣服,交到旁邊一個年輕宮女手中。「穿新袍,戴新帽,咱們小皇子長高高。」那年長宮女邊念著,邊麻利地給他穿衣服。介山便思忖著島上如何有新的布料,邊看那衣服時就明白了。那是用成人的舊衣改的。介山鼻子發酸,再看皇后,她飛速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努力不讓左右看到。
介山見到她的樣子,心中難過之情更甚。宣伊皇后是姜府最小的女兒,自幼被整個家族寵愛,從未吃過半點苦,她自己也是個養尊處優的孩子啊。
宣伊又取過一個小小布包,打開拿出一對金鑲玉的鐲子,她將鐲子套在那嬰孩腳踝上。嬰兒洗完澡很乖巧,便抓著那鐲子玩耍。這也許是漢室王朝的漫長歷史上最寒酸的百日禮了,這位身世尊貴的皇后再也忍不住,背過身去抽泣起來。
那些宮女們見皇后如此,也是不住抹淚。一旁的慶兒著急了,忙湊過去逗襁褓之中的小皇子。「咱們的小皇子天賜之福,將來一定會回紫微宮的。到時咱再給他過一個熱熱鬧鬧的生日。」
宣伊擦了眼淚,「慶兒說得對,小皇子經此患難,必有後福。咱們都不要哭了,一會被別人聽到傳到皇上那裡,又添他的煩擾。」她伸手抱過嬰兒,嬰兒見是娘親,格格地笑了起來。
介山別過頭去,這位年近半百的漢子再也忍不住了。「咱們走吧。」他低聲對若虛說。內心一種沉睡蘇醒的力量促使他要去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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