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周郎閑卧有煩憂

第139章 周郎閑卧有煩憂

論王霸之餘策,覽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長。

——龐統

秣陵高壘,此時四門洞開,商旅販卒往來不絕,街落房前充斥著商鋪的甩賣聲。偶有來客看到自己中意的,便會停下腳步,耐不住駐足端詳,賣主瞅到商計,立馬也會笑臉迎上,與來人攀談,說些此物獨特精妙云云。若以一個外人的身份置身其中,就好似他二人本就是老相識,卻是他鄉遇故知,互訴衷腸般自然。

在城池的西面,那原本破敗的軍營儼然重新豎起了旌旗,隨著校台將領的令旗舞動,雷鼓聲中,那一張張稚嫩而又陽剛的面孔,發出震懾天地的咆哮。揮汗如雨,槍戈成林,他們終將成為開拓江東沃土的中流砥柱。

自呂岱坐掌此處,偌大的秣陵終是由戰火的余噩中慢慢恢復,官吏帶頭,引導百姓操持舊業,那些早先尚有疑慮畏怯的貧苦黎民,見當官的是真心為自個兒著想,終漸漸放下了戒心,重拾了對明日美好生活的期望。

古城正央,碧流飛檐,樓閣櫛比,正是在這群豪華衙役治所當中,卻有一座樸素小宅,突兀地矗立期間,無時無刻透露著它別樣的古色古香。

朝里望去,小宅廊廡前院,一株枝繁葉茂的銀桂參天古木,結了朵朵雪白的花瓣,迎風招展。此刻在那綠蔭之下,一名烏絲散漫、容貌清麗的男子悠然躺在長椅上,一手捧著書卷,凝眉細細閱讀。

桂樹的右前方,是一窪直徑五丈有餘的淺塘。碧波漣漪中,方是凋敗的荷花孤零零的將莖蔓刺破了水面,空餘幾條錦鯉,在其中往來自由地穿曳。池塘旁邊,一名扎著雙髫髻、皮膚有些黝黑的孩童,正雙手抵著下巴,瞪著墨瞳怔怔出神。

好巧一條不明所以的彩鯉,悠然游到了他的跟前,探出腦袋吧嗒著小嘴。正是百無聊賴的孩童不由眼前一亮,輕「咦」了聲,撇下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向那魚戳去。冰涼的感覺剛從指尖傳來,那條小魚兒卻受了驚,一甩扇尾撲地遠竄開去。

此間種種,安謐而祥和,便連遠處城郭的喧鬧,也能清晰可聞。再說這鬧中有靜,更勝是人間仙境呀!

秋日的風已有了一絲涼意,經過院落的時候,桂香撲鼻,也捲起了那男子手中書卷的一角。

他手捧書卷,一面聚精會神,閑暇的左手同時伸向跟前的矮几,用兩根青蔥玉脂般的手指,夾住几上青瓷小盞。風過無聲,吹皺了一池秋水,滿樹的桂花,隨之飄飄洒洒成了雪。

杯盞方遞到唇邊,一朵晶瑩剔透的銀桂花瓣,不急不緩,幽幽然地落在杯中,清冽的茶水微一蕩漾,裊裊熱氣白霧,也似有了這花的馨甜香氣。

「哎~」男子捏著杯子怔訥好半晌,發出了這一聲意味深長的輕嘆。也不知是因為嫌棄這被污濁的茶水,還是為凋落的花兒感到哀愁,他終究還是放回了杯子,未酌一口。

他披著雪白的裘毛錦衣,一舉一動都是如此的雍容典雅,略顯蒼白憔悴的五官,那一閃即沒的哀傷,倍加牽動人心。若是讓院外那些日日前來晃悠的黃花大閨女們瞧見,還不得再次驚叫連連。

「矯情——」池塘邊孩童撇了撇嘴,烏黑的眼珠流露出竟是與年齡不相稱的鄙夷之色。

這一切當然沒能逃過那男子的眼睛,只見他頭也不抬,冷冽的音調幽幽傳來:「小龐龐,去,給先生我再換杯熱茶來!」

龐統身子一僵,掙扎須臾后只得無奈應了聲:「哦」。

明明只是掉進了朵花瓣,卻偏偏忍著饑渴不飲;明明有可裝滿一斤茶水的大壺,卻偏偏要一杯一杯的換……在經過埋首書卷以致看不見自己的男子時候,龐統擠眉弄眼,好一陣鬼臉伺候。

「哦對了,記得把書房右側架上那七卷竹簡也搬過來。」手中的書卷一滑,露出男子那張俊朗清貌,言笑晏晏地注目著他,「哎呀這歲數大了就是不好,方看過的又給忘了!」

小龐統腳步一滯,臉色更黑了。七卷竹簡,記載了揚州大半的治地戶籍,足足五十斤的重量,你昨日剛看完讓我好生放上去的好么!

望著這張人畜無害的臉,直如淵獄獰笑的惡魔,小龐統恨不能撲上去狠狠地咬一口。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待孩童進了屋,椅上周瑜冷不禁伸了個懶腰,方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放下文書,靜靜觀賞起院內秋景。

湛藍的天空幾凈無染,雲捲雲舒,一隻孤雁哀鳴地往南飛去。

他收起玩味的笑容,目光深邃:「算算時日,兄長合該驅軍攻至曲阿了吧,也不知戰況怎麼樣了。哎自己這身體呀,還真是不爭氣!」

如今三軍一路高歌猛進,勢如破竹,揚州境地唾手可得,拿下江東也是遲早的事。稍有野心的在這都能看到一片光明坦途,,因此將士們無不摩拳擦掌,只為建功立業,搏個好前程。可恨自己這身體呀,居然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染了風寒。眼巴巴望著他人浴血奮戰,功勛赫赫,他周公瑾卻只能枯坐閑庭,聊作喟嘆,又如何能不眼紅心急!

捧著比自己還要高的書簡,小龐統一路晃晃悠悠,到了周瑜跟前,想是餘氣未消,「通」地丟下,竹簡散了一地。

思緒被人打斷,周瑜瞥了眼一地的狼藉,復惡狠狠瞪向小書童,剛欲開口斥責幾句。心頭卻莫名地閃過一個念頭:「想我堂堂一個軍師中郎將,也就只能在這欺負欺負小屁孩了么?」不由莞爾苦笑。

龐統身軀挺得筆直,瞪著烏溜溜的眼珠就等著自家先生的暴風驟雨,結果卻什麼也沒有發生。

「先生不生氣?」小龐統疑聲問。

周瑜起身,拾掇起書卷,吹了吹灰塵泥垢,故意嘆道:「我哪敢生氣,明明您是我的先生才對!」

龐統鼓了鼓腮幫,口中嘟囔:「明明就是生氣了,叔叔真不實誠。」

正自彎腰撿書的周瑜身子一僵,額頭青筋隱現,沉聲道:「要叫「先生」!」

他將「先生」二字咬得極重,顯然對於小男孩這一聲「叔叔」很是敏感。說來也是,他年方弱冠,只比龐統長了四五歲,就被人家開口喚叔叔,擱誰心裡都會覺著硌應。

「小龐龐,你這樣會沒有朋友的知不知道!」生在書香名門,周瑜感覺自己保持了二十多年的家教涵養就快要被消磨殆盡了。

「誰——誰說我沒有朋友了!」豈料龐統眼神躲閃,連語氣也變得有些急促起來。

「恩?」周瑜卻好似抓住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忍不住揶揄道:「原來我們的小龐龐也有好朋友啊,先人有雲『物以類聚』,你且說幾個朋友來予我聽聽,讓先生我幫你鑒別鑒別!」

「我——我好朋友可多啦~」小龐統梗著脖子,渾是一隻驕傲的大公雞,只見他埋頭掰著手指頭,口中念念有詞:「有諸葛亮、徐庶——」

周瑜軒眉:「恩,沒聽過。」

「韓嵩、石韜、孟建、崔州平——」

周瑜的臉色變了變,這幾位他可都是略有耳聞,雖然都是些年歲尚小的少年,卻同是遊歷求學於荊襄,在當地小有賢名。而龐統的從父龐德公便是隱居在那兒,龐統能與他們結識,也是理所應當的了。

「水鏡先生、叔父——」

「等等~等等~」周瑜覺得有些不對味,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訥訥道:「你說的水鏡先生,可是潁川的司馬徽司馬先生?你說的從父可又是你家那位龐德公?」

「是呀,怎麼了么?」小龐統瞪著無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你小子誑我呢!」周瑜跳開身子,豎起右手憤怒地指過去,「人家司馬先生年過半百,學究天地,連當你爺爺都嫌歲數大,能把你當朋友?還有龐德公,身為你龐家的至親,你把這麼一位長輩搬出來說是朋友,糊弄誰呀!」

「簡直豈有此理!」一把扯開礙眼的長發,周瑜胸脯劇烈的起伏,哪還有半點斯文的模樣,「氣死我了!」

龐統臉頰微紅,似乎自覺有些理虧,囁嚅道:「可這些都是他們自己說的呀。我自幼父母雙亡,是叔父將我撫養長大的。自小,叔父便教我識文斷句,我也將他老人家視若生父,敬奉有加。可他老人家卻絲毫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說是世俗的禮儀粗鄙不堪,不用也罷。所以每次用膳,他都會讓我一同坐在上席,吃喝無禁。他還稱我為『鳳雛』,叫諸葛亮為『卧龍』,就連司馬先生『水鏡』的名號,也是叔父給起的呢!」

「還卧龍鳳雛~」周瑜哧地忍俊不禁,對著眼前黝黑的質樸少年上上下下打量的數眼,「呃,真沒看出來!」

「難怪你個臭小子這麼沒有禮數,原來都是被你家那位龐德公給帶壞的!」

「不許你這麼說叔父!」龐統惡狠狠道。

「好好好~」周瑜舉手投降,復道:「那水鏡先生呢,也是因為厭世憤俗,勉為其難的當了你的好朋友?」

「當然不是!我是聽叔父說,襄陽附近居住了一位大儒,他那裡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小孩子,他燒的飯菜也是天底下絕頂好吃的。所以我就偷偷一個人溜出去找了,後來路上遇到一個在樹上採桑的老爺爺,我覺得好玩,就問他可不可以也教我爬樹,老爺爺很和藹,立馬答應了。就在樹上,我邊幫它採桑,邊聊天,他還莫名其妙地問了我許多問題,雖然我到現在都還沒能搞懂,不過老爺爺看上去挺開心的,就這樣徹夜長談了一宿,我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叔父口中的那位『水鏡先生』。」

周瑜聽完,那叫一個目瞪口呆:「這樣也行?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傻人有傻福』?」

「那後來呢,你怎麼轉而又跟著許老先生四處流浪,成了他老人家的跟班?」

「是師傅來荊襄訪舊,叔父和水鏡先生跟師傅都是老相識,便讓我拜他為師,跟著他老人家一起出去長長見識。」提起師傅,龐統難免悲傷,語氣也有些低沉。

事到如今,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了。

周瑜默然,一個未及弱冠的孩童,能先後獨得當世三位大儒的青睞,說是沒有過人之處倒也有些牽強。是大智若愚,還是拙里藏秀,至少目前,周瑜還看不出來。

不過聽完這小子短暫童年的遭遇,那可真稱得上福妙無雙。就連周郎周公瑾,也不禁有些眼紅。寒窗苦讀二十載,居然抵不上人家長輩的三言兩語?

「你過來!」周瑜招了招手,臉上那略帶邪異的詭笑令人不寒而慄。

「幹嘛?」迎目對上那雙曖昧的目光,龐統雖極不情願,還是挪了兩步。

「再走近些!」

又挪了挪。

「啊~疼疼疼——」龐統好一陣齜牙咧嘴。

蔥指在那少年黑皮肥臉上使勁捏攪,周瑜這才心滿意足,笑開了花。

「哎,果然是有些與眾不同,這下舒服多了!」周瑜雙目彎成了月,就連先前的寒疾與憂愁,也好似盡都掃落一空。

事到如今,他算是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的出身,真的能在他的未來占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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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吳之孫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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