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祭父靈大江東去
卧龍崗孫堅墓。
孫策素衣戎裝,長膝肅跪,不避雪地錐心的寒冷。
「父親大人英魂在上,佑我東征路上一馬平川!」他心中默默禱告,臉上寫滿了悲戚。放眼望去,雪山疊巒,河水蒸騰,只有這孤零零的一座墳塋,靜靜佇立在荒原之間。
不錯,那夜酒酣意醉的孫策之所以偷偷溜出來,便是為了特意前來近在眼前的此處祭拜父親的墓冢。其實早在征討劉繇之前,他的心中便有了這種打算。怎奈諸多公務纏身,將命在外,一直脫不開身去。現在好了,劉繇潰散不知去向,曲阿也唾手取得,一切的阻礙都不復存在了。
當年將父親的靈柩安葬在此本是無奈之舉,不過也正是看重了這兒的清幽寡靜,人跡罕至。父子一別許久,孫策想著不該打擾他老人家的清靜,更不願讓自家弟兄看到自己傷心落淚的慘淡窘態,也就沒有大動干戈的必要了。
「孩兒不孝,至今未能替爹爹報仇雪恨,更害了母親大人含恨離去。不過孩兒發誓,要不了多久,必會讓您二老魂歸故里,將您們一起合葬在吳郡的。到那時重逢地下,您二老一吐離愁別緒,再做一對情思綿綿、勝似鴛鴦的神仙眷侶!不過,在說及我這不肖子時,又會是一番什麼樣的心情呢?」孫策淚眼婆娑,自顧自地說著,四周蕭蕭風煙,卻沒有一人回應他。
「想來父親這一世戎馬倥傯,一時多少英雄豪傑側伴追隨,那是何等的風光。卻沒想到死後居然落得此般凄涼的下場,竟連一個掃雪陪寢的人也沒有!」一念及此,孫策只覺咽喉一甜,一道血箭已是吐在了墓碑前。
「策哥兒——」受命落在遠處、只是遙遙觀望的宋謙箭步趕至,便要伸手攙扶。
孫策起手打開去,任憑雪粒扑打在臉上,放聲嘶喊:「父親大人!」
嘹亮凄聲,洞徹九霄,幽幽在山谷水澗間回蕩。
「哧」地一聲,像是有人腳下踩空、在冰雪面滑倒的聲音,孫策額頭一撇,銳目向空曠無緲處瞪去:「何人在那偷聽?!」
白雪紛舞,在那視線模糊的隱蔽谷地,果然出現了一道森黑的人影。那是一個穿著蓑衣、頭戴斗笠,看不清樣貌年齡的神秘男子。
「站住!衣服里藏了什麼東西?拿出來!」宋謙警惕地喝住對方,一雙虎目上下審視,生怕錯漏任何一個危險細微。
那人當真聽話地站立不再走,同時自然地伸出手來摘下了頭頂遮擋風雪的竹笠,他的長相很是平凡,不過一舉一動流露出的淡雅氣質,倒給人一種沉穩內斂的感覺。這時,他的另一隻手向衣口摸去,反引起神情緊繃的宋謙臉色大變,連聲斥阻。那人淡淡微笑,手指很有分寸地停在了引人誤會的臨界點,掀開蓑衣,露出裡面插在腰帶上光潔的長笛,和懸在繩子上的陶塤。
環佩叮咚,原來是男子行走之餘,由此二物撞擊發出的清脆聲響。見宋謙戒備鬆弛,那男子環臂抱拳:「在下董襲,字元代,是為此間漁獵的民夫耳!方才路過孫老將軍墓冢,想著應該過來瞻悼一番,不意聽到有人在。在下擔心是有仇人來報復毀墓,或是竊匪盜墓,這才偷偷躲在山後,想一探究竟!看這位公子剛才哭得傷心不已,應該是先將軍的長子吧?!」
放眼看去,此人相貌消瘦,身材頎長,雙目透著真誠,所言倒也非似虛妄。孫策卻隱隱有著一絲不安的感覺,不經意瞥到了他的手,卻再也無法挪開眼去。那是一雙欺霜賽雪的玉脂手指,纖塵不染更勝普通女子,又哪像一個獵戶漁夫該有的?!
「不錯,我就是孫策!觀家父墓塋工整如初,香燭齊備,想是這些年時時受人照拂祭拜,此處幽僻,除了孫策應該沒人認識,難道這一切都是出自董先生的手筆?」
「公子慧眼如炬,卻是謬讚了。破虜將軍一生為國為民,本就是應該得塑金身,在廟殿享受世人後代的跪拜與香火,怎奈天意不遂矣!前年董某在這附近追捕獵物時,偶然發現了將軍孤墳,心懷感傷與無限的敬意,這才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罷了!」
孫策正衣,莊重一拜:「在先生看來這是小事,可對於身為人子的伯符來說,這卻是比天還要大的大事!」他的眼裡,分明透露著慍意。
董襲心下一突,暗罵自己一激動謙遜過了頭,居然讓人家誤會了自己對他父親抱有輕慢侮辱的意思,當下連忙請罪:「公子誤會了,在下絕無此意!」
此時的孫策、宋謙已經各自上了馬背。
「我對先生也沒有責備的意思,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就是!孫伯符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辭!」孫策扯動轡嚼,縱馬揚鞭而去。
董襲愣楞目送,忽然想起自己苦苦蹲守了孫堅墳墓經年有餘,不就是為了能投身小霸王的勢力、同時一解身上背負的責任與仇恨么?焦急間,他咬牙沖著已不見人影的茫茫雪幕中嘶吼:「孫公子是要去吳郡么?若要騎馬步行,此路綿延,大雪封山,非是數月必不能到達。在下有一樓船就停在白水岸邊,正巧也要去往吳郡,可帶上二位一同沿著長江順流而下,任憑風急雪驟,一路借勢,又何止快上數十倍?」
迴音飄飄蕩蕩,正在董襲滿是失望的時候,兩道身影漸是清晰地向自己走來。高坐馬背的孫策眯著眼睛,一臉認真:「先生方才說的,可都是真心話?」
「當然字字真心!」董襲笑。
到了白水渡口,孫策附耳與銀月竊語幾句,繼而猛一拍他的股肉,銀月人立,攜帶著宋謙的壯駒,嘶鳴結伴而去。
「來!」董襲一腳踩著船,另一隻腳踏在岸口上,探手來引孫策上船,口中笑道:「真是神駿啊!公子剛才是讓它代為回去傳信吧!」
這時身後傳來宋謙的抱怨聲:「這是哪門子樓船,分明就是一個破破爛爛的竹筏片子么!俺說董兄弟啊,你看著一臉老實,倒是借的何人膽子敢說此大話糊弄你家宋爺爺我的!」人剛往竹筏上面一站,由於宋謙的巨額體重,整個筏便好似失了衡的天平,哧溜地往河水裡沒了半截。方是摩拳擦掌、欲對那船主董襲動手的宋謙腳下打滑,嗵地坐倒,一股刺骨的涼意瞬間從脊椎傳達到大腦。宋謙低頭,但見冰澈的河水在兩股褲襠間打著暈,臉色頓時成了豬肝色。
「開船嘍!」那邊董襲憋著笑,手中長竿一抵岸沿,竹筏自緩緩啟動。
自支流白水一路北上,到了長江匯流處再順流向東而下。深秋的江水顯然溫馴了很多,只在凜冽寒風中泛著粼粼波浪,看似斯斯文文的董襲,不愧是寄江為生的老漁夫,每一竿下去,竹筏能行一里多遠,看上去倒也甚是輕鬆。
未幾,董襲放橫長竿,蹲下身子雙目精光閃現,就這麼捲起袖口伸出修長的食中二指往江水裡一探突,再收手時,指間已鉗了一條滑溜的類蛇長魚。
「此行路途漫漫無期,又是天寒地凍,公子二位若不嫌棄,不妨就先以江中野味充饑解乏,去去寒氣也好。」說著董襲從鞋履口提出一柄匕首,熟稔地在掙扎的魚腹處一劃到底,白皙的魚肉立時翻了出來。他用匕頭戳了一塊,展示給身後的二人看,口中笑道:「這叫白鰻,是江水海口處獨有的一種稀有魚類,滋味可謂鮮美至極,特別是這還帶著血絲的!」自然地張口一叼,腥鼻的魚塊只在兩腮幫間吱吱作響,董襲閉目顯得一副很是享受的樣子。
「這玩意兒,真的要生吃呀?」宋謙忍著反胃的衝動,一臉的嫌棄。
「佳肴本天賜,怎奈庸人不識貨耳!」董襲朗笑,瀟洒地自腰間摘下長笛,貼唇捏奏。
笛身呈蒼白色,是他從捕獲的一隻雪狼的前肢截取,用鋒利的匕首精雕細琢親手製作出來的,是為骨笛。因此它的音色是獨一無二的,與世間任何一件樂器都不相同。
江水潺潺,白霧氤氳不散,兩岸上銀裝素裹,美不勝收,一時令人目不接暇。笛聲雄濁渾厚,將人的憂愁頓時清滌一空。偶有畔上鳥啼猿鳴遙遙呼應,亦歌亦婉,相得益彰,一切都恍若沉浸在如詩如畫的臻美仙境里。
孫策盤膝坐在筏上,一面品嘗著鰻魚的鮮美,一面張目四顧,好不愜意。可惜了侍衛宋謙,孤零零地縮在一角,一味咬著發紫的厚唇瑟瑟發抖。
一曲方罷,但見江水兩側突現滾滾瀑布,千尺飛流好似這匹練掛在刃壁上,直灌入江河,捲起朦朧清涼的霧珠扑打人的臉頰。
「好一處鍾靈毓秀之地啊!」孫策目睹,一時心潮澎湃,感嘆於大自然的瑰麗。
「孫公子,再往前可就是葫蘆口了,那裡慣有水寇出沒,他們人多勢眾,經於水性,待會兒但凡萬一遇上了二位萬不可開口說話,更不能忤逆逞勇,一切須得聽從在下的安排才是!」董襲收好骨笛,背手站在竹筏最前頭,說不出的自信和神秘。
孫策、宋謙默契一對眼,再看向前方時,果然發現兩側山澗陡然變得狹窄起來,加之身後的瀑布急流,水勢湍急東去,竹筏也打起了飄。遠遠看上去,就如同在江面上放了一塊楔子,這樣一個兵家必爭之地,當真無愧葫蘆口這三個字!
更令他們驚奇的是,恰在這麼一段數丈來寬的急流江面,橫了一排大小、模樣不一的船隻,都被人為的用鎖鏈串成了長蛇陣,又恰到好處地阻擋了往來的水路。其中中央是一條森然如同水怪的巨艦,伴著陣陣波浪而起起伏伏,在竹筏逼近的時候,裡面傳來人叢踩踏甲板的聲音,不一會兒,艦上已是人頭攢動,烏壓壓立了好一片精赤漢子。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葫蘆口馬家幫在此總監運路,幾位兄弟哪條道上的?」巨艦上一人高聲喝問。
董襲拱手:「武夷山九曲溪黃風道人座下大弟子青龍是也,各位綠林好漢,可否借條生路?」
「留下十斤鮮魚,或者五串銅錢——」巨艦上那人話剛說了一半,卻被跟前相貌魁梧的首領甩手打斷,「開閘放行!我等有眼不識泰山,青龍兄弟,請走吧!」
早有嘍啰來截斷鐵鏈、升起固錨,隨著隆隆槳聲,艦船緩緩側身讓開丈余水路。
「多謝!」董襲抽出筏前的竹竿,在湍流的推動下,那筏子正似脫了韁的野馬,箭射而去。
「大哥,剛才那人自稱是黃風道人門下的大弟子,難道是與這嚴白虎有什麼淵源?他可是我們的死對頭啊,就這麼輕易地放了有可能與他出自同宗的師兄走?」先前喊話的水匪不解道。
「不錯,青龍白虎同是師出武夷山,不過,傳聞當年那嚴白虎手刃恩師,早已是叛出門去,如今更是佔山稱王,可謂處處有違道家的清寡原則。只怕這位青龍此來,一副氣勢洶洶,不為敘舊,倒像是來找這位師弟來複仇的!」首領獰笑,「還有他身後的那位,你們不認識,老子可識得,此人姓孫名策!」
「他就是孫策?那個大敗劉揚州的小霸王!?」
「然也!想想看,他這時候順江東下,是為了什麼?這狗日的嚴老虎,可算活到頭了!你我只管旁觀一場好戲來哉!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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