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龍飛亭中龍欲飛
「天色已晚,且在此地休息吧!」孫策建議道。
眾人遂下馬停歇。
荒涼的古道上,杳無人煙。但見一座四角古亭矗立眼前,其上琉璃瓦片光彩奪目。或許是戰亂而荒棄許久的緣故,亭子里蛛網遍布,就連木柱上的朱漆都大多脫落了。
孫策抬頭,亭榭上斜掛的牌匾上,龍飛鳳舞的寫著三個大字——「龍飛亭」!
龍飛?!
孫策心中暗暗稱奇,此非寓意吾中原此行必將一飛衝天耶?!
「策哥兒,一個人傻笑什麼呢,說出來也好讓俺們樂呵樂呵啊!」宋謙適時地大喊道。
孫策尷尬的咳嗽一聲,這才系馬入了亭。
亭子不大,幾人一坐便顯得有些擁擠,不過孫策也不嫌棄。這一路走來,寒冬酷暑,數千里的路程,有多少個黑夜是在荒郊野外度過的。像現在能有一座古亭落腳的,已經很不錯了!
幾人席地而坐,宋謙從包裹里取出僅剩的幾塊麵餅,掰了又掰,然後分給眾人。幾個粗大漢,依次遞著葫蘆,就著壺中的水,吃餅充饑。
「陳數、禮讓,明早你二人隨我早起,去四周打些獵物回來!」孫策命令道。
一路散糧,他們本就不多的乾糧終於吃完了。所幸隨行的人多會狩獵,空閑時侯也會尋些野獸,以作補寄,同時改善一下伙食。
「嗚嗚~」宋謙顯然是餓壞了,將餅一股腦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點頭答應。
能吃到肉食野味的機會不多,所以每次打獵,宋謙都會第一個站出來,這也是照顧在場的先生和孩子。
「公子,讓我陪你們一起去吧!」這時,新加入的樂進毛遂自薦,道:「這一帶沒有人比我樂進更熟悉,況且,我自幼打獵為生,有經驗。帶上我,會有更大的收穫也說不定呢。」
「好!」樂進願意跟隨,孫策沒有理由不答應。這也是使他更快融入這個集體的最佳方法了。
食物干硬難以下咽,如此艱難的條件,眾人也是吃得自得其樂。
這時,孫策拿起最後一塊餅,走到窈兒面前。
「大家都飽了,這塊餅,你就先將就著吃。等哥哥明天打了野兔,再給你吃好吃的。」
窈兒抬頭看了一眼,他的目光,溫暖而柔。那舉著餅的手,正用一塊從衣服上撕下來的破布隨意包紮著,上面,隱隱沁著血跡。一定很疼吧!。隨即,她再次埋下了頭。
孫策瞧見,知她心中愧疚,遂蹲下身子,笑著伸手去輕撫她的額頭,寬慰道:「窈兒啊,這裡你最小,只有多吃,才能快快長個子,才能跟哥哥們一起去戰鬥啊!聽話!」
「可是……」窈兒豁然抬頭,已是梨花帶雨。剛想說些什麼的她,再次對上孫策那溫柔的目光,突然沒有了言語。
一路上,大家對她關懷太多,遷就太多。雖然說不上錦衣玉食,可對於她一個受盡欺辱與苦難的六歲小女孩來說,這就是愛的全部。
越是這樣,她越是自卑。
亭中,寂靜無聲,所有人都默默地注視著這感人的一幕。在他們心中,孫策就是最偉大的領導者,他們會無條件的遵從。
孫策又將干餅往她身前送了送,在他鼓勵的目光下,這次窈兒沒有拒絕,而是伸手接過了它。然後雙手捧著,送到嘴邊輕咬了一口。一股暖流,瞬間流遍全身,也擠進了眼眶。
旁邊宋謙幾名莽漢,偷偷伸手抹了抹眼角。
「好,事情就這麼定了!」孫策站起了身,拍了拍手。
「大哥哥~」一聲輕呼,幾不可聞。
「嗯?」聽到叫自己,剛轉身欲走的孫策疑惑回頭。
窈兒昂頭,小心地覷了一眼他包著破布的左手。
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孫策豪邁一笑:「你是說我的手啊,早沒事了!哥哥可強壯著呢!」
說著,孫策甩了甩胳膊,又豎臂秀了秀肌肉。
「呵呵~」終於,窈兒破涕為笑。
「對了,你還沒有告訴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呢!」
總不能,一直「窈兒窈兒」的叫吧。
窈兒掙扎,最後終於咬牙堅定抬頭,道:「陳舒窈!」
「陳舒窈?」孫策略一沉吟,笑出了聲,「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孫策不由拍手稱絕。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語出《詩經·國風·陳風》,意思是「身姿窈窕步輕盈,讓我思念心煩憂」,大體上就是對一位女子的讚美之詞。
「你是陳家的那個孩子?」突兀的,樂進吃驚地瞪著陳舒窈,驚呼一聲。
「文謙認識她?」眾人疑惑地看向樂進。
直等到陳舒窈微微點頭,樂進這才嘆了口氣,環視眾人,道:「其實,這件事我也只是聽人說起過……」
曾經,汝南有一陳家,乃是郡中第一富族。直到五年前,黃巾亂起,汝南是為發源地,賊勢更盛。黃巾本為窮民,不得已方舉旗造反。對於官員富商,他們更是憤恨嫉惡。汝南陳家,首當其衝。黃巾賊突然闖入,搶奪財寶,陳家不論老幼,盡皆遇害,風光半世的陳氏一族,就此湮滅。
「黃巾渠帥因見陳家富裕,聚眾闖入其家。陳家上下二十八口,無一活口,當真是橫屍遍野、血流成河。那時我還未到汝南,聽人說,當時,那渠帥手拿砍刀,正要向一名老僕人動手,卻忽然瞧見她懷中抱著幾月大的娃娃,憐憫心生,居然放過了她們。最後,只剩下這名老僕人與尚在襁褓中的陳家小姐存活了下來。後來,就再也沒有聽說過她們的消息。無依無靠,大家都以為她們已經餓死街頭了。再提起這件事,大夥也只是當做悲劇喟嘆幾聲。可是剛才聽她說自己叫陳舒窈,我方如夢初醒。那個女孩子,便叫陳舒窈!」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居然還活著!」樂進搖頭感慨。
聽了樂進的敘述,孫策一眾,不甚唏噓。既感慨陳氏一族的榮衰,同時也萬分同情陳舒窈的不幸遭遇。
而作為當事人的陳舒窈,卻彷彿再次經歷了當年的災難。此刻,只見她目光黯淡而恐懼,蜷縮一團,惹人憐憫。
氣氛,也陡然沉悶了起來。
「對不起!」孫策的道歉,毫無預兆。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道歉。
陳舒窈一愣,最終還是搖頭道:「沒什麼的,大哥哥又沒有錯。其實,我連爹娘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
不記得父母的長相,這也正常。畢竟陳家遇禍那時,陳舒窈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在她眼裡,只有與自己相依為命、照顧自己、關懷自己的大母。
「從小,我就聽大母說,自己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有一個疼愛自己的父母。而她只是一個曾經受過我們家恩惠的僕人。」她的口氣,異乎尋常的平靜,「可是,在我眼裡,只有真實的大母,才是最愛我的。」
「大母沒有家人,這些年,她一直照顧我,不管吃再多的苦,她都會假裝很開心。是她教會了我開朗,讓我堅強。她還一直告誡我說,任何時候不要說出自己的名字,暴露自己的身世。城裡好多大人都好壞,她怕我被人知道后,會被曾經的賊人迫害。」
「可是,現在你卻告訴了我?!」
「大哥哥是個好人,不是么?」陳舒窈揚頭看他,更像是在無助中的確認,以求心安。
孫策一笑,不置可否。
可以想象,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女孩,經歷了怎樣的苦難,才練就了如今超乎同齡人的成熟,還有堅強。也正是因為這些苦難,讓原本應該快樂無邪的小女孩變得人情世故、沉默寡言,不再相信周圍的一切。
錯的不是她,而是這個年代。
直到孫策的出現,從給乾糧,救她祖孫二人,再到收留她,最後捨身保護。一路上的點滴照顧、悉心關懷,這些天慢慢相處下來,終於感化了這個沉默的孩子,使她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天色不早了,諸位還是早些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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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晨露初凝,冷溫驟降。
寂靜處,卻見一道身影,在夜幕下忽隱忽現。起身剛欲解手的樂進無意間發現這道人影,先是一驚,再一細看,心中釋然。
月光下,孫策正一手撫摸著【銀月】的額頭,一手托草,喂它進食。寒冬臘月,草葉凋零,也不知道孫策從哪兒尋來的這些枯草。只見那匹奇特的銀色寶馬微低著頭顱,伸舌一舔孫策手中的枯草,然後仰頭咀嚼,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口水粘了一手,孫策也不嫌棄。倒是那一陣一陣從手心傳來的酥麻奇癢,惹得孫策呵呵傻笑,天真無邪。令人稱奇的是,孫策貼在馬耳邊,嘴唇蠕動,似在與它說話。
馬兒吃得很歡,甩頭響亮地打了個響鼻。孫策一驚,連忙伸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等他回身向亭中看去,卻愕然發現,不知何時,樂進已然叉著雙臂,倚在亭柱邊,默默地注視著自己。
主人對馬,溺愛如斯;主人與馬,溫馨如斯。在一旁一直默默觀賞的樂進,備受感染。
既然已經被發現,樂進信步走了過去。
「這麼晚了,公子還不睡么?」信手拿了一把草,樂進幫著餵食。
孫策一笑,道:「睡不著,出來陪它說會兒話!」
「公子經常這樣嗎?」與一匹馬說話,他還是頭一次聽說,樂進不由好奇。
「你可不要小瞧它呦,它可聰明了。不過,就是有些調皮!」孫策伸出手掌,細心地幫【銀月】梳理著脖頸的鬃毛。
似乎很不滿意孫策的評價,【銀月】一甩馬頭。然後,眯上了眼睛,享受著主人的撫摸。
人馬之情,能深如斯,樂進羨煞不已,真心讚歎道:「公子至善至真,當真是感動天地!」
「為什麼這麼說?」孫策笑著看向他。
「今天……陳舒窈……」
「陳舒窈?」孫策一愣,哀嘆一聲,道:「舒窈這丫頭,確實可憐。不過,照顧她,不是我應該的嗎?這事放誰身上,都會這麼做的。」只是多給了一塊餅,安慰了她幾句,孫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不,這不一樣!」樂進搖頭。如今世道,能做到像孫策這樣的人本就不多了。更何況,孫策做的,遠不止這些。
「我的意思是,陳舒窈,一個沉默寡言、原本誰也不相信的世間棄子。公子卻願意收留她,並用自己的真誠和善良,感化於她。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在我看來,也只有公子!」
現在的陳舒窈,一個原本喪失童年的六歲女孩,終於願意開口講話,性格也變得漸漸開朗,與大家有說有笑。大家這才發現,原來這個孩子,也和許多其他同齡孩子一樣,有著活潑可愛的一面。
「謝謝!」對於樂進的讚美,孫策微笑感謝。
「我聽說,中原變動,董卓亂政,袁紹已會盟十八路諸侯,討伐董卓,尊大人也在其列。公子此去,是為此故耶?」樂進話語一轉,問道。
「策此行,一為助父,二為功名,三者,為救天下蒼生!」
這個孫策,果真不一般。
瞳孔一縮。終於,樂進在心中,給出了自己的評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