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爭將位父子情裂

「陛下有旨：即擢孫堅為軍司馬，合同黨人張儉即刻拔軍入京，從朱儁破黃巾賊亂，若有延誤，嚴懲不貸！孫將軍，接旨吧！」高站孫家大廳的黃門昂首睥睨，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白面紅唇，細膚無須，那公鴨般的嗓子格外刺耳，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依次跪拜的孫堅等人叩首謝恩。因為亂軍四起、賊寇蜂擁，道路不暢，靈帝擔心傳旨的太監中途生個意外，故而一連下了三道旨意。而孫堅也接連接待了三位天使，跪拜謝恩三次，從書面上的聖旨到口諭，可見事態之嚴重、朝廷之重視。

待得孫堅起身，那黃門才大大咧咧地高坐木椅上，捧著茶杯不急不緩地淺酌了兩口：「這八百里加急的，可累死咱家了！」頓了片刻，微斜頭睥睨了眼廳中面色兇惡的眾人，換上不明所以的奸笑：「恭喜將軍榮升！」

孫堅知意，眼神示意。自有奴僕捧著一盤銀子端端正正的送到那宦官面前。

「下官位卑職低，俸祿不多，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望公公笑納！」孫堅拱手。如今宦官當道，賣官鬻爵，忠貞之士不得進用，反倒是小人得志。想保全官職的，都知道適時向宦官獻禮送銀的潛規則。世道如此，連有心為國的孫堅亦不得已。

白花花的銀子，那黃門立馬換了張臉，眉開眼笑地道：「哪裡哪裡！」說著也不避諱，當著眾人面拾掇著就往衣服里塞。後面的孫策，露出鄙夷之色。

「只是這張儉此人又是從何說起？」孫堅疑惑，張儉其人他聽說過，乃黨人之首、朝廷要犯，天子這又是何意？

瞧見人們口中的猛虎孫堅戰戰兢兢的模樣，那黃門便肆無忌憚地大笑：「孫司馬，你又何必誆弄咱家，你那老鄉朱將軍可是當著聖上的面都說了，那張儉被你救下，現正住在你家以先生的身份為令郎教書。」

「什麼？他明明自稱河南王生！難道……？」

眾人吃驚，相顧失色。藏匿重犯，一個不慎可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大罪。聽人家這口氣，似乎連皇帝都知曉了。

孫堅心中一時五味具雜，強顏作笑道：「大人，這張儉乃朝廷要犯，卑職膽子再大，也不敢賭上全家性命私藏他，況且他自稱王生，不然卑職有十個膽子也不敢救他啊！」

「什麼張儉！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恩師姓王名生，誰要是想捉拿夫子，先從我孫策的屍體上跨過去！」吳夫人阻攔不及，孫策箭步衝出人群，昂然而立。他昂首挺胸，目光堅毅，無半分畏懼之色。

「混賬！」孫堅雙目圓睜，面色急的通紅，大喝道：「孽子，還不快給我退下！」

孫策瞪目回視，凜然無懼，道：「父親常教育策兒大丈夫頂天立地，當精忠為國、不畏奸佞、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如今漢室衰落，奸臣當道，還不都是因為這些宦官亂政！孫策雖只有九歲，卻也嚮往屈原、蘇武憂國憂民之志，但求捨身為國、流芳百世。奸賊就在身前，父親不思為國盡忠，如此敗類，何至卑躬屈膝！」說著，孫策拔出隨身的匕首，目顯凶光。

那黃門一時膽裂，尖聲大喊：「孫～孫堅，你想造反嗎！」

孫堅慌忙來攔，目光卻時刻盯著那太監，腦海中不知道想著什麼。與此同時，人群里的程普眾將不自覺地將手伸向劍柄，以便隨時抽劍、殺人滅口。

「張儉在此！」突兀的聲音，打破了僵持的現場。循聲望去，只見那廳壁里驟然走出一個人來，倒著實把眾人嚇得不輕。

來人一臉刀刻皺紋，鬚髮皆白，滿是滄桑。孫策撇開太監，快步上前攙扶。那老人露出欣慰的笑容，任由孫策擺弄，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只見他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直視那黃門，自有一股浩然之氣。正是張儉！

原來孫堅與黃門的對話，他早已一字不落的聽到了耳朵里。孫堅的無奈、孫策的義膽，他瞭然於胸。生性剛直的他，不想因此連累孫氏一家，故此走了出來。

張儉突然的出現，坦然無懼；兒子的直言頂撞，劈頭痛斥。孫策當著眾人的面，鬧得面紅耳赤，反倒羞愧難當，也不辯解了。

此情此景，眾人更是大驚失色，不想孫家復牆裡還藏著一個老人。張儉乃『江夏八俊』之一，『八俊』者，意為能導人追宗，乃天下名士。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是黨人之首，皇帝點名抓捕的要犯。不過有傳聞說他一直流亡海外，也有人說他早已死於戰亂。現在一個自稱叫張儉的老人活生生地站在眾人面前，哪能不令人驚駭。

不料那天使卻當著眾人的面恭恭敬敬地向張儉拜了一大禮，一臉謙卑，絲毫沒了先前的倨傲之色，倒把眾人搞懵了。

「這……」孫堅一時語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太監大笑，道：「孫司馬有所不知，陛下早下了旨意，赦免黨人之罪，還特地囑託小人請張老先生隨同司馬一同入朝，屈任衛尉一職。」原來前有皇帝聖旨，後有張儉浩然正氣，連橫行霸道的小黃門，也懾於威嚴不敢造次。

「狗閹賊，先生還要教我讀書識字，不會跟你回去的！」孫堅剛喘一口氣，聽得孫策這「狗閹賊」三個字，頓時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宦官身有殘疾、不男不女，因此最是厭惡別人罵他「閹人」。這公公也不例外，當場漲紅了臉，就要發作。

張儉搖頭制止了孫策，心平氣和下跪道：「老臣接旨，謝陛下隆恩！」

他環視眾人，道：「朝廷大難當頭，蒙陛下不棄，吾何敢苟生，當舍老殘之軀，以報陛下知遇之恩，雖死無怨。孫將軍對老夫有救命之恩，答應你留下來三年傳授策兒一事，到此也算功德圓滿了。」

張儉語氣莊嚴，此去洛陽九死一生，宦官當道，入朝為官更是生死難測，眾人無不動容。孫策不禁流出了淚，知道先生這是在道別了。

「策兒，老夫知道你尊師。可你悟性極高，為師也教無可教了。三年所學，已然大成，若苦研不輟，當大有裨益。此番為師遠去，不知何時再見，臨別無所贈送，只為師親自批註的書卷四千冊，還有為師苦心瀝血著寫的《罹難記》，乃吾受難以來切身感懷，容納為人處世、養身修性之法，一併贈給你吧。你性子急躁，定要潛心研究，別辜負了為師的一番期望。」

孫策跪倒，連拜三拜，泣不成聲道：「謹遵師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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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塵落，莊嚴的校場上，自有一股肅殺之氣。

傲然立於高台的孫堅，與往日不同的是，僵硬的臉上，嘴角微扯淺笑，卻是多了一分別樣的溫和。

「將士們，三年前，你們都還是什麼都不懂的雛鳥。三年，我見證了世間的奇迹，你們用你們的執著與勇氣，向我、也向自己證明了無所不能。而今天，你們將正式成為精銳軍隊中的一員。你們，將是最勇猛的戰士，我為你們驕傲！」

一席話，台下所有人無不心潮澎湃。簡單的一段話，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能夠理解其中的辛酸。

「我，孫堅，將奉命出征。為此，我要在你們當中，選出一位將領，以率領大家守護親人、保衛家園。」

「為將者，當兼仁、智、勇、謀。所以不要以為這是榮譽，而應當看做是責任。他，要有與士兵同生共死的覺悟，有捨己為人的精神。大家都說說，你們心目中最理想的將軍。」

台下眾人七嘴八舌，過了許久也爭論不出個所以然來。

「孫策，他是我們當中武藝最好的。」不知道誰帶的頭，寂靜片刻，大家紛紛點頭應和。

「對，策哥兒為人仗義，還救過孫青的命呢。」

「除了策哥兒，我孫青誰也不服！」

「對對，我們都聽策哥兒的！」

……

黃口小兒，正是盲目崇拜的年紀。而孫策的存在，無疑給了他們這樣一個機會。校場內嘈雜一片。人群里的孫策，雖然極力剋制，還是掩飾不住嘴角的笑意。無論心智多麼成熟，孫策終究還只是個九歲的孩子。面對同齡孩子的瞻仰，心中難免自得。

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孫堅抬手示意，混亂的校場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屏氣凝神，數十雙目光凝視著孫堅，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毋庸置疑，這些年來，孫策的成就有目共睹，由他來做你們的統帥，相信不少人會信服！」

第一次聽到一向孤高嚴肅的父親親口誇讚自己，還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孫策的嘴角笑得更咧了。

「不過！」孫堅口吻一變，故意不看孫策，朗聲道：「孫策勇猛有餘，卻暴躁好殺，可為將卻難領三軍。依本將看，倒是孫瑜，更適合這個位置。孫瑜！」

「啊～」人群中的孫瑜一愣，傻傻地走了出來。

孫堅欣慰地看了他一眼，繼續道：「孫瑜雖年且七歲，又天性愚鈍。剛加入【襲風軍】的時候，他連張普通的弓都拉不開。可他從不氣餒，每天都是起得最早，又睡得最晚。一直以來，勤勤懇懇、吃苦耐勞，這一切本將都看在眼裡。蒼天終不負苦心人，如今，孫瑜的武藝在你們當中也算出類拔萃。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為人老實憨厚、品性善良。由他來當這個將領，相信都能讓大家信服吧！」

氣氛陡然一降。

感覺到一雙雙怪異的目光看向自己，孫瑜結巴著：「將……將軍，多謝將軍厚愛。不過孫瑜有自知之明，不能勝任這將軍一職，還是讓阿策來當吧。」

「很好，懂得謙卑禮讓。不過，這將軍一事，干係重大，可不能兒戲。你天生就是當將軍的料，我也只是提前賞給你罷了。」

「夠了！」一聲大叫，卻是一旁早聽不下去的孫策，快步沖了出來。只見他漲紅了臉，雙目血紅，惡狠狠地與自己的父親孫堅對視。

「不讓我當將軍，將軍是怕別人說你包庇自己孩子的閑話吧！」

「策兒，為父就怕你這樣，所以才……」孫堅耐著性子好言勸解。本想回家后再解釋的，終究還是提前說了出來。自家這長子的暴躁性格，還真不給老爹面子啊。

「你就是偏心，我不服！」孫策大吼。

「阿策，這個將軍我不當了，讓給你吧！」孫瑜連忙拉住他。

「你這是可憐我嗎？」孫策驀然回頭，通紅著眼睛，大聲質問他。孫瑜沒想到會被誤解，連連擺手，張嘴結巴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你的施捨，我不要！」孫策一把打開孫瑜的手。

「放肆！」如雷怒吼，耳邊嗡嗡作響，『江東猛虎』的名號，可不是蓋的。所有人心頭一顫，偷眼去瞧面無表情的孫堅，知道將軍這是真怒了。

「逆子敢耳！將士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日我以孫瑜為將，誰敢不從，立即斬首！」

眾人禁聲。

「哧～」不和諧的音調，卻是孫策一聲嗤笑。與自己的父親對峙，他毫不畏懼：「您終於肯說實話了，好，這個將軍，我不稀罕！」

猛地扯掉頭上的青巾，孫策掉頭就走。他有自己的尊嚴和骨氣，既然不公平，又何必再待下去。所有人，不自覺地站到兩旁，為他讓出條路出來，默默地目送他離開。

「將軍大公無私，令咱家大開眼界，佩服！佩服啊！」天使黃門不知何時走到了台上，一番恭維：「有將軍在，實我主之幸、大漢之幸！我大漢江山無憂矣！」

孫堅不理他，兀自挪了兩步，終究還是生生止住了。目視自家孩子離去的背影，心似絞痛。

我孫堅，又做錯了么？

孩子啊，不是為父偏袒誰。要怪就怪我太愛你了，現在對你的嚴厲，正是保護你啊。你還太小，又怎麼承擔得了將軍之位、數萬人的性命呢？

公平？民不聊生，生靈塗炭。在這個人命賤如狗的亂世，連基本的尊嚴都沒有了，又哪來的公平？貪官污吏享盡榮華富貴、殺人如麻；黎民百姓餓殍遍野、生死由天，有過公平嗎？

尊嚴和公平，是要靠自己爭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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