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龍潛虎伏
烈日炎炎下,趙弘殷正帶著一隊禁軍展開一路長拳,他趙氏一族雖然祖籍涿郡,卻是正宗少林俗家弟子,世代習練少林拳腳兵刃,幾代下來已有了自家獨有的一些心得,此時距達摩祖師傳下少林功夫已經四百年了,少林派的影響在隋末唐初十三棍僧救秦王后迅速擴展,弟子遍布黃河南北,趙弘殷久居離少林寺甚近的洛陽,時常得與僧俗少林同門相互切磋,加上天資不錯,年紀不到三十武功卻已近一流。
少林長拳是少林武功中的入門拳法,當初達摩在少林寺所授的第一種武功羅漢拳雖只一十八式,那時從未習練過武功的僧人學起來依然感到困難,達摩於是再行簡化為少林長拳,雖然還是十八式,動作卻更簡單,此拳法易學好上手,習之者無數,軍營往往用以日常強身健體。從第一式「禮謁中嶽」始至最後一式「金雞獨立」終,眾人揮汗堪堪將一十八式打完。羅漢拳第一式叫做混元一氣式,原含達摩對武功的無上認知,見眾僧不解,簡化為長拳后第一式叫了現在這個客客氣氣的名字,最後一式叫做「寒雞獨立式」卻只改了一個更好聽的「金」字。
趙弘殷顧不上擦去額頭的汗水,正要向剛收式站好的軍士講話,旁邊一隻手抵過一塊絲帕來,趙弘殷想要發火有人打斷他,見這塊絲帕質地細膩綉著一大片綠荷,綉工活靈活現讓人見了頓生涼意絕非凡品,心中一動,沒敢接過絲帕,側首一看,立時跪伏於地,口中高聲叫道:「微臣不知陛下駕到,沒有遠迎,死罪!死罪!」
遞帕之人說道:「恕你無罪,平身。」趙弘殷緩緩抬起頭來,見面前站著的正是當今皇上,心中暗道:「一年不見,皇上又蒼老了許多。」李嗣源待趙弘殷起身後,面露嘉許說道:「我特意沒有打招呼就來了,進營時又令一路不可喧嘩,便是要看看禁軍平日的狀態,看到你們沒有懈怠,我便安心了,你們這一路長拳打得不錯喲。」
趙弘殷未及回答,軍營一角傳來一陣孩童的叫罵聲,五六個不足十歲的女孩稀稀圍成一圈看熱鬧,圈內四個八、九歲的男童打成一團,眾人細看之下原是三個圍攻一個,趙弘殷看清那被圍攻的男童面目,就要出聲喝止。李嗣源微微擺手示意他別出聲,饒有興緻地看幾個孩子打架,只見三個外圍的男童拳打腳踢一齊向中間男孩身上招呼,李嗣源看得明白,三童拳腳雖亂還是能看出有少林長拳的影子,想是孩子們在軍營見的多了跟著學的。
眾隨從見皇帝笑眯眯地心情不錯,也都不發一聲,上百雙眼睛齊盯著打架的幾個孩子。卻見被圍男童縱起半人高,雙手在半空各扯住一個男童的脖領,再一錯位發力,只聽「砰」的一聲脆響,兩個男童腦袋撞腦袋立時暈死過去。最後一個圍攻他的男童個頭最高身體最壯,發一聲喊,從背後抱住剛剛落地的男童,準備來個泰山壓頂利用身體優勢將被圍男童壓在身下制服,卻見這男童右肘上擊高個男童下巴同時腳跺對方腳趾,高個男童讓過擊他下巴的一肘卻沒想到同時被攻擊的另一處,被跺得痛叫一聲,不禁彎下腰來。被圍男童左足一跳擺脫對手,右手從后一推,這一下看起來沒有多大力量,卻將高個男童推出四尺開外跌的鼻青臉腫,高個男童嚎啕大哭起來。
趙弘殷此時也顧不得皇帝在旁,上前攙起高個男童,又在兩個暈死男童人中上各掐幾下,待二童醒轉,趙弘殷輕輕放開他們,猛然身體疾轉,一巴掌向被圍男童摑去。趙弘殷這一巴掌出手全無預兆,不想男童似早有準備,伏地一滾滾出數尺順勢躲過了打來的巴掌。
醒來的一名男童見被圍男童躲過,放聲哭訴道:「香……香孩兒又欺負我們,又打……」趙弘殷輕哼一聲,說道:「我可看得分明,你們幾個又招惹他了吧……。」
圍觀的小女孩中的一位忽道:「是他們先招惹香孩兒來著。」這女孩話音中還帶著三分奶聲奶氣,看年歲只五、六歲樣子,是幾個小女孩中年紀最幼的。高個男孩插口道:「賀寶寶,你又替香孩兒說話,難道你想給他當媳婦嗎?」
被圍男童大聲道:「爹爹說的是,他們說我不會羅漢拳來著,這會兒又說什麼什麼媳婦……媳婦的。」趙弘殷怒道:「都是四鄰街坊,人家逗你玩,你便出手這般重?!」香孩兒哼的一聲,面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口中辯道:「他們年紀比我大,人數比我多,明明吃過好幾次虧了,卻還來惹我,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們這是……這是……」前半句用了從大人處聽來的詞,後半句一時卻想不起來該怎麼說。李嗣源插口道:「他們這是不識時務。」
趙弘殷趕忙跪下,又叫幾個孩子都跪下,四個孩子見了皇帝儀仗的陣勢,又見平日威嚴的將軍也跪了,倒也乖乖聽話跪下了。
李嗣源指著香孩兒對趙弘殷道:「這是你的孩兒?好大的氣力!」趙弘殷伏地道:「小兒頑劣,衝撞了聖駕,臣罪該萬死。」
這孩子正是趙弘殷乳名香孩兒的兒子趙匡胤,這一年是長興四年,乃是李嗣源即位的第八個年頭。六周歲的趙匡胤的記憶,是從去年父親帶他第一次離開洛陽城,上嵩山少林寺開始的:記得那次接待他們父子二人的是一名喚做智凈的中年和尚,父親趙弘殷一口一個師兄叫得好不親熱,並恭喜這智凈和尚已習得了一門什麼少林七十二絕技。當時智凈和尚聽父親誇讚方展笑意,驀地餘光瞥見一位青年僧人從身邊走過,立時面現沮喪對父親說道:「你莫再高抬小僧了,我三十大幾了方才練成了一門絕技,剛才從咱們身邊走過那位師弟,比我小的幾歲卻已練成了三門少林絕技了,聽說第四門絕技又快練成了,哎……。」趙匡胤清晰地記得父親當時張大了口萬分驚奇的樣子,父親發了好一陣呆,忽然面露喜色,對智凈和尚說道:「師兄不必沮喪,此事更說明咱少林武功源深難測,每人機緣不同,師兄的機緣還未到就是了,讓小兒來少林寺中開蒙真是太對了!」趙弘殷感佩少林武功博大精深自己能成為其旁支而自豪,又為自己當初不嫌麻煩一定讓兒子來少林寺中做這個習武開蒙儀式有遠見得意。智凈這時又道:「你說得確也有理,嘿嘿,每人機緣不同,智真如此了得,多半是因為其師更加了得吧!」趙弘殷大感興趣,脫口問道:「不知這智真師兄的師尊?……」智真年歲顯然比趙弘殷小,但趙弘殷對少林僧人一向恭敬,是以仍以師兄稱呼。智凈剛要回答,猛然想起了什麼,合什說道:「阿彌陀佛,方丈師伯一直教導本寺弟子,武功乃是為護寺而無奈修習的末節,不可多耽於此末節,以免誤了佛法的修習,小僧不斷以寺中武功高明者炫耀,實已犯了妄語之戒」。趙弘殷見智凈如此,不好再問,便讓智凈給兒子開蒙,智凈對趙匡胤講了少林派於江湖中的種種規矩,諸如時時心中有佛慈悲為懷濟危扶困、平日不可張揚等等,趙弘殷自己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但由少林僧人講給孩子特別是又在少林寺中傳授,開蒙的儀式感自不相同!自此趙匡胤開始日日蹲馬站樁習練武功,以前的一切他是不知道的,包括祖父趙敬在他三歲時離世,而從現在開始,他的人生將經歷無數轟轟烈烈的事件永久地鐫刻在記憶之中!
趙匡胤沒有記憶的這幾年,在李嗣源的記憶中卻是極其難忘的,這期間南方既有楚王馬殷接受後唐冊封只稱殿下這般比較順從的,亦有吳王楊溥稱帝收留後唐叛將高季興這般作對的,還有孟知祥攻破東川董璋迫使自己剛剛封他為蜀王這般野心勃勃的。和北方的契丹互有攻守倒是勝多負少,特別是名將趙德鈞屢破敵軍,加上自己利用契丹內部矛盾封突欲為東丹王,賜其名李慕華分化他們都為邊境的安寧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但契丹隨著耶律德光年歲漸長有逐漸強大的趨勢,自己也絕不能掉以輕心!
對付外敵上李嗣源自覺總體還是滿意的,恰恰是內部的爭鬥讓他疲憊不堪甚至痛不欲生,這幾年先有宣武節度使朱守殷為手下判官孫晟挑動叛亂被誅殺,而讓人痛心的是安重誨藉機誣陷任圜也參與了謀反,派使者拿毒酒賜死任圜,據說當時任圜不慌不忙召集族人痛快淋漓地歡飲一場后喝下毒酒從容死去,就象大學士趙鳳所說:「任圜乃是講道義之人,怎麼可能反叛呢?!」
安重誨自幼跟隨自己,君臣互為知己,加之其能力出眾,自己多次原諒了他跋扈的行徑,但從自己同樣讚賞的任圜被其假公濟私害死後,他終於開始和安重誨有了嫌隙,雖然安重誨料定東西兩川必反是對的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以說是安重誨力主削藩逼得兩川反叛,而且自己的愛將夏魯奇就是因為其駐守的遂川在長興二年被西川大將李仁罕攻破而自盡的(當然李嗣源不知道時年五十整歲的夏魯奇自刎前慨嘆:「拳難擋少裝,我五十上勇力已大不如前,否則即使那奸賊馬步軍指揮使夏文通領著大部主力投了敵,我怎能守不住一座城池?!當年我靠偷襲,刺傷、擒住比自己年長一十九歲時年六十有一的王彥章,實在不算什麼,可笑自己還以此誇耀了這麼些年!王將軍,你若在天有靈,當原宥小弟。」)。
最不能讓李嗣源容忍的是安重誨居然還要拿他的養子潞王李從珂開刀,說擔任河中節度使的李從珂手握重兵有野心。想當年自己還是小校的時候,家中貧困,全靠李從珂撿馬糞補貼家用呀!君臣為此大吵了一架近乎決裂。就連自己喜歡玩個鷂鷹時都要問左右:「那個人他來了沒有?」,天天有人在我的面前說你跋扈弄權草菅人命,我這個當皇帝的忍讓你太久了!
後來安重誨都意識到了自己是所有人的公敵,主動要求離京外任,最終也免不了以離間孟知祥與董璋致使國家動亂的罪名連同兩個兒子一起被殺,執刑的人回來說安重誨臨死前兀自大喊:「其死無恨,但恨不能與官家誅殺潞王,他日必為朝廷之患!」
哎!想一想他到死還是忠心於我的,雖然你已死了兩年了,朕在夢中還時常見到你,不過夢中的場景都是我沒當皇帝之前,你我推心置腹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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