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月虧之蠱

入夜。

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

而今夜月圓，多少人嘆一句，「千里共嬋娟！」

蘇謐剛剛喘了口氣，正準備開始調整氣息，卻感到自己的左肩猛地一痛。

是了，是了。

又來了！

肩頭先是一涼，冰冷的觸感與周圍皮膚那麼不一樣。然後它開始漸漸地回溫，直到燙得嚇人，如同在火爐里炙烤到發白的針，一根根緩緩地刺入她的皮膚，愈來愈深，彷彿扎到玉骨也不停止，直入骨髓。

漸漸地，這樣的疼痛不滿足於只是在肩上停駐，慢慢的深入，深入。

…………

在那一刻聽到有什麼東西從高處摔下來，掉落在她的心臟上摔得粉碎的聲音。滿心房的玻璃碎片，琳琅滿目，反射著雜亂的光芒。而之後，又像是誰在手在她的心臟上用力地捏了一把，於是那些碎片就全部深深地插進心臟裡面去。

她的神經早已經麻木，可是這季復一季的疼痛卻時刻提醒著她，絕對不可以，也不允許就這麼把過去的一切全都丟掉，不可以開始新的，與過去無關的生活。

就是這樣的痛，強迫她不可以遺忘。那些記憶如同跗骨之蛆，丟不掉，除不盡，甚至也不可以埋葬。

於是註定了，她不可能過著正常的生活。

是痛嗎？她甚至覺得連一個「痛」字都說不盡，道不明。

月盈則虧，只是這樣的痛，為什麼，又提前了？

是蠱嗎？傳說中的巫蠱之術？

可是，蠱師是誰？他為什麼這麼惡毒，寧願損耗自己的功力，也要給自己下這樣的月虧之蠱？

…………

蘇謐不願再想下去，拖著幾乎斷裂的左肩，坐到了古琴之前。

朽歌古琴，來歷不明。她醒來之後，受著一種奇異力量的驅使，在半夢半醒間，得到的琴。玉石加天絲所制出之樂器，泛著溫柔的白色光芒，其琴音能使人心感到寧靜祥和，據說擁有能支配萬物心靈之神秘力量。

她先前不知琴理，不識彈奏；可是她醒后，坐到琴前，手指彷彿出於本能的，在琴弦上滑動。琴聲委婉連綿，有如一溪清泉緩緩流淌。

然後她緩緩唱道：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嗓音微啞，卻是相得益彰，她胸中肩上的痛楚終於有所緩解。

但她唱著唱著，突然就哽咽起來。

在這朽歌古琴上，還有一個人的氣息，還有一個人的溫度。

一種強烈的直覺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一定還有什麼人，與她合奏過；在這張琴上，究竟還發生過什麼？

可是她，死活就是想不起。

那個人，是她所有記憶里，唯一的殘失。

————

還是在玄玖宅子里，還是那個華貴的房間。有一個男人，手中，是另一張琴，亡曲。

月盈則虧之夜，自己的痛，她也會痛。

月虧之蠱，將兩個互相找不到、分不明的人，就這麼綁在了一起。使他們相信對方的存在。

只聽他，緩緩地邊彈，邊唱：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只是愛之如何，求之如何，除了這疼痛，他還能感覺到什麼？

哪怕，他們兩個，與世人生而不同，失去記憶后，卻還有什麼不同？

當他們忘記了彼此的容貌，忘記了彼此的名字，忘記了彼此的一切，甚至也忘記了自己是誰，對方是誰。

他們還怎麼從世界上的70多億人里，找到對方呢？

多少年來，也許他們就生活在一個城市裡，很多次，也許彼此的車在對方身邊呼嘯而過，也許他們在超市裡相鄰的兩個貨架擦肩而過，也許他們在同一個十字路口一個朝南走，一個朝北走，也許在一間不知名的小餐廳里，自己坐下過的位置，對方才剛剛離開……

可是一千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們即使相遇了，也認不出來對方吧？

朝朝暮暮，也許他們一起聽著晨鐘暮鼓，一起彈奏著《鳳求凰》，一起承受著月虧之蠱蝕骨腐心的劇烈疼痛，一起在夢裡苦苦的追尋著那個不太清晰的身影……

也許，此生再也無法見到了呢？

——第四卷《血海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