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質子
入夜,人未靜。
濃雲壓城,星月無光。
大梁北桓王府中一座年久失修的偏殿內,身材瘦弱卻頗為俊朗的少年穿著一襲灰白麻衣,手捧著一卷竹簡,靠在窗欞前。
他目光失神的望著窗外,在那黑黢黢的夜色里,似乎秋風在跟他低語似的。
良久,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明天一早,也不知又有多少樹葉落下了!」
他用竹簡輕輕的敲著額頭,咚、咚、咚……
「打掃的時候數一下唄,反正白天都沒有自由的時間,閑得很。讓我整天干著下人的活,北桓王府是請不起傭人嗎?」他發著牢騷,隨即搖頭失笑,「身為敵國的人質,我有什麼資格抱怨著抱怨那呢?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他想到自己的生世,眼神更加黯淡了。
他本貴胄,生在皇家,名為湯申。可惜兩國交戰,他的國家敗了,他作為人質被送到敵國,一晃就八年過去了。
八年前,湯申還只是個八歲的小男孩,八年後的今天,他都成年了。
手中的竹簡緩緩放下,屋內的燭光掃來,照出四個歪歪扭扭的黑字——怪誕雜編。
他隨意的翻開,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段話上。
他輕聲念了出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入海卷浪三萬丈,上天展翅化金鵬。鯤鵬之大,一個鳥籠裝不下。」
他讀到這,哈哈大笑起來,心頭的煩惱頓時被一掃而空。
「誰寫的啊?簡直顛覆了經典!」他繼續讀下去,念道:「東海有鱗,其名為龍,一朝騰雲,敢與蒼天較高下。君不見,蛇蟒蟲魚多可憐!」
湯申心有感觸,卷上竹簡,嘆道:「龍,是由蛇類魚類經歷不知多少劫難才修成的正果。龍的確威武,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但是誰又會想起,這條龍在成為龍之前,又經歷過什麼呢?當龍還是一條蛇、一條魚的時候,每天都要膽戰心驚的過活,生怕被哪個獵人漁夫抓去煮了吃!」
湯申望向窗外,秋風瑟瑟,他的眼眸卻越來越炙熱。
「龍尚且如此,要經歷磨難才能叱吒風雲,更何況是人呢!我如今所受的屈辱,不過是化龍前的磨練罷了!」
湯申將自己比作龍,胸中頓時生出一股豪氣,目光灼灼,如明星閃耀。
「北桓王府的四公子朱博英、七小姐朱悠悠,你們等著,總有一日我湯申會化作飛龍,到時候,我要把你們對我的百般折磨,千倍奉還!」
一席話擲地有聲,鏗鏘有力,有秋風為證。
此時,老化的偏殿房門嘎吱一聲推開,湯申一驚,臉上的神色變了數變。
「是誰?北桓王府的公子小姐?或是下人?他們聽到了我的那席話?若是如此,那我湯申恐怕要在床上躺三個月了!」
湯申心想,但是終究沒有失色。
「就算被聽到又怎麼樣?大不了被打一頓,皮肉之苦又有何懼?」
湯申挺直了腰板,將竹簡攥在手裡,凌然的靠在窗欞上等待著。
不管推門的是何人,是小鬼也好、小人也罷,我湯申自是巋然不動。
八年慘無人道的人質生活都熬過來了,還怕一個夜裡的推門人?可笑!
房門慢慢被推開,嘎吱嘎吱聲斷斷續續的,已經沒有一點擔憂與驚慌的湯申,竟有了閑心思考是不是該把房門修繕一下了。
不過,還沒等湯申的思緒飄遠,推門人現身了。
燭光照在來人身上,只見一個九尺高的大漢站在門口,此人一身漆黑的盔甲,連頭上都帶著封閉的鐵盔,渾身上下竟沒有露出一絲縫隙。
湯申見到此人,大大的呼出一口氣,他將竹簡拿在手裡拍了拍,啪嗒啪嗒。
「原來是徐叔,剛才可嚇了我一大跳啊!」湯申失笑道,連忙走過來迎接。
他隨手將竹簡放在一張小方桌上,就擱在燒得只剩半截的蠟燭旁邊。
來人是北桓王府的護衛統領,名叫徐維,整個王府的守備都是由他掌管。徐維在王府內不僅位高權重,本身還是一個強大的武士,聽說已經達到了凡人望塵莫及的境界。
不過,人要得到什麼,就得付出什麼,這是天定的公平準則,誰都違背不了。就比如說徐維吧,他為了得到一身強悍的武藝,付出的代價便是盔甲之下那副「非人」的模樣。這也是他整日里都穿戴著全封閉盔甲的原因。
徐維見到湯申朝他迎來,笑了起來,「怎麼,怕你的遠大志向被外人聽去了?」
「若是被外人聽去了,恐怕小侄就得半死不活了!」湯申苦笑道。
徐維的目光往擺著蠟燭的小方桌上瞄了眼,皺起眉毛,不悅道:「這種雜書少看點,寫的東西沒幾樣正經的!」
湯申微微點點頭,沒有反駁,「也就是無聊的時候隨便看看,小侄不會信它的!」
徐維聽著湯申言不由衷的回話,嘆了口氣,「哎,徐叔知道你在想什麼……」
湯申不語,稍稍偏轉腦袋,望向大開的房門。
他朝房門走去,輕輕將兩塊木板合上。
吱嘎——咣當!
徐維走向小方桌,在一張光禿禿的凳子上坐下來,他這一身鐵甲重極了,板凳痛苦的哀鳴著。
「你還是想跟我『下地』是吧?」徐維沉聲問道。
「是的,徐叔!」湯申聽了這話,急忙快步走過來,挨著徐維坐下,急切的說道:「我不想再這麼慢悠悠的修鍊下去了,我修鍊《丁離火法》八年了,修為還是停留在脈境中游,而跟我同年的朱悠悠,她都脈境巔峰了!她一個姑娘,整日就知道嬉戲玩耍,而我呢,勤修苦練,可是我修鍊得卻比她還慢,我實在不甘心!」
湯申說著,一臉憤恨。
那個北桓王府的七小姐,是北桓王的小女兒,生來便是掌上明珠,被父母兄長們百般疼愛,脾氣差、性子傲,也就長得還算精緻,但是卻專門喜歡戲弄湯申。被這麼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在修鍊上比了下去,他如何能甘心?
「我且問你,修鍊一途有幾個坎?」徐維問道。
「凡人修鍊,分脈、輪、軸三大境界。脈境聚氣煉體,吸納天地靈氣入丹田,煉化靈氣、強化肉身;輪境鍊氣修法,可施展法術,百步殺敵——」
徐維打斷了湯申,道:「我不是問你修鍊的境界,而是問你修鍊有幾個坎!」
湯申愣了一愣,轉而沉思了一會兒,道:「天賦、時間、資源!」
徐維點點頭,欣慰道:「沒錯,那麼你問問你自己,這三個坎,你能過嗎?」
湯申啞然,咬緊了嘴唇。
「哎,」徐維嘆道,「論天賦,你不算差,至少不比我差。可是時間呢?你一天要做多少臟活,刨去睡覺吃飯等瑣事,你還剩多少時間用來修鍊?最後的資源一方面,你覺得你比得上王府的大小姐?」
徐維搖頭笑道,「人家修鍊的功法比你高級,補充的營養比你豐富,修鍊的時間比你多,天賦也不比你差,而且隨時都有名師指點。你說說,你憑什麼能修鍊得比她快?」
湯申咬著嘴唇低下頭,雙拳攥得緊緊的。
「所以……我才想『下地』,」湯申從牙縫裡吐出字來,聲音像發狠了一般,「即使要我變成鬼物,我也想獲得力量!龍要騰雲,必先沉淵,今日我不入地獄,他日就難上天堂!」
徐維聞言,以呵斥的口吻說道:「臭小子,你入了地獄還想上天堂?未免太天真了!」
湯申苦澀的說道:「此番不入『地獄』,他日就要真入地獄了!」
徐維搖頭,否決了湯申之前的提議,「你明白跟我『下地』意味著什麼,桓城之北,有一座古時鬼仙王朝的都城。桓城建立之初,便是為了以人之陽氣鎮壓地下的陰邪鬼物。你跟我『下地』,惹邪氣上身,就會變得跟我一樣,終身見不得人!」
「我不在乎!」湯申抬頭,語氣堅定的說道。
「哎,」徐維站了起來,環顧著簡陋的居室,來回踱步,「八年來,我一直關照你,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親眼看你變成鬼物的!」
湯申跟著站起身來,緊緊抓住徐維的粗壯的胳臂,入手冰冷的金屬觸感難以抹消他心頭的熱忱。
「我不在乎!」他第二遍說道。
「我在乎!」徐維大聲喝道,「此事休要再提,十年質子期限,還有一年多就到期了。你父皇會將你接回去,你還是一國的皇子,經過此番磨練,他日未必不能登上皇位,何必以身犯險!人不做,偏要去做鬼?」
「一年多?我怕待不了一個月,我就要死了!」徐維大聲嚷嚷起來,神情激動,臉色通紅,「徐叔,四公子是不是要回來了?我聽說邊疆戰事吃緊,西方的琳琅國大軍勢如破竹,連克七城,兵臨威侯鎮。四公子要回來搬救兵,保準會把我攆到戰場上去,想我區區脈境中游的修為,到了戰場上,明擺著九死一生啊!」
徐維沉聲道,「沒錯,四公子明天就到桓城,我來找你也是告訴你這事,這兩天少在外面露臉,別引起四公子注意!」
「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湯申恨恨的說道。
他一步跨回小方桌邊上,拿起桌案上的竹簡,一把攤開,「天下怪誕,皆出人口;天下冤屈,皆出人心;天下難安,皆出人慾。人之惡,極矣!」
湯申將竹簡一把合攏,對徐維說道:「徐叔,若我死後變成惡鬼來到北桓王府,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是我恩人,這樣我才不會害你!」
徐維笑了起來,大手搭在湯申腦袋上,「哈哈哈,就算你變成了惡鬼,我要收拾你還是易如反掌的。臭小子,少想點亂七八糟的,熬過最後一年,你就自由了!我走了,明天還得去接四公子呢!」
徐維說著,大踏步開門而去。
夜風吹進來,涼颼颼的,一兩片枯葉掉進門檻里。
「哎,」湯申無力的把竹簡往桌上一扔,慢騰騰的走過去將房門關上。
他彎下腰,拾起兩片枯葉,拿在手心裡觀摩。
「你們若是爭點氣,學學那株不老松,也不會墜落在地了!」湯申把樹葉扔出窗外,靠著窗欞發了會兒呆,然後把窗戶關上了。
吱嘎--
吹滅蠟燭,屋內一片漆黑,他躺在床上,睜著眼,不知不覺就疲憊襲來,睡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