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天知地知
安端使勁推開他,蹲在地上,手捂著臉哭了起來:
「完了,完了,王上,你醒醒吧!十七天了,為什麼訃告十七天才到?你以為皇後會傻等著你去興師問罪嗎?你現在就是飛過去也二十天了。二十天,早都準備好了,晚了。你想和皇后斗,別忘了契丹的天下都是她和皇上一起打下來的。你是太子?那是從前,你如果還是儲君,皇上駕崩,為什麼是『皇后權決軍國大事』,太子在哪?你睜開眼睛看看吧,「皇后稱制」!繼位的是皇后,不是你!皇上在皇後手里,玉璽在皇後手里,軍隊在皇後手里,天經地義?天經地義個屁!」
耶律倍被他說得火更大了,狠狠地踹了他一腳,罵道:
「混蛋!你滾!留下你就為了聽你說這種混賬話嗎?四叔啊四叔,四叔在哪啊!可惜四叔不在,你就只會說這種屁話!你認輸了?我不認!軍隊?你說軍隊在皇後手里?軍隊我也有!」
胖大的安端冷不防被他一腳踹倒,就勢坐到鬆軟的波斯地毯上,抬起滿是鼻涕眼淚的臉吼道:
「你敢踢我!讓我滾?好,我滾,你以為事到如今還有人願意像我這樣追隨你嗎?寅底石好?他都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他一定投靠那個女人了,都是他出的餿主意,......」
耶律倍真的很懷念那個足智多謀的寅底石,要是他在,就會給自己出主意。他不相信四叔會背叛,一定追隨父皇歸天了。他恨恨道:
「他們殺了四叔!不然四叔拚命也會來告訴我消息的。五叔,母後到底想幹什麼?我是她的兒子,她為什麼那麼恨我?」
「皇后想幹什麼你最清楚。她也許不想要你的命,但是絕不想把皇位交給你,這你最清楚,不然你為什麼派匹魯去執行密令。」
耶律倍大驚,四下里看了一遍,眼珠快要瞪出來了,對著安端道:
「住嘴!你想要我死嗎?這事以後不許再提一個字!」
匹魯手下的刺客早就逃回天福城,叔侄倆都知道事情失敗了。
「這事我脫不開干係,你以為我想提嗎?別忘了匹魯現在就在行營,如果懷疑到他,你想瞞得住嗎?夷離畢院的酷刑誰能熬得住。」
耶律倍頓時泄了氣,剛才還義憤填膺一下變得惶惶不安起來。他喘了一陣粗氣,一屁股坐到安端的對面,緩和了口氣說道:
「五叔,你原諒我,我是一時氣昏了頭。五叔,我本以為這個世界真正疼我的只有父皇,現在才知道,其實父皇也不愛我。」
「你真沒良心,皇上聽見你這麼說一定會傷心的。」
「父皇要是疼我,為什麼要讓我留在天福城!父皇要是疼我,為什麼病重時不派人把我叫去,駕崩之前當眾宣布太子即位!他什麼也不說拋下我走了,他想不到會有今天嗎?」
「圖欲,皇上病了,想要阻隔皇上和你太容易了,也許皇上召過你,也許有遺囑被人燒了,也許,......咳,誰知道呢,皇上怎麼死的?寅底石去哪了?行營里都發生了什麼,咱們什麼都不知道。怨皇上有什麼用,怨誰也沒有用。調兵和皇后較量?你要是不想死,就別打這個主意。」
「要我撅著屁股給堯骨那小子磕頭稱臣,還不如讓我去死。我有八萬契丹人馬,三十萬渤海軍,十萬平州兵,皇後有多少?等死也是死,拼上一拼,死了也甘心了。五叔,你敢不敢?」
「你瘋了嗎?我有什麼不敢,土都埋半截了,還有幾天活頭。我是為你,幹嘛拚命,你是皇長子,金枝玉葉,你的命那麼不值錢?當不了皇帝,你還是東丹王。你不願意給堯骨磕頭,就呆在天福城,誰還會逼你去見他不成。其實當皇帝有什麼好,皇后成了太后,皇帝就是她手裡的傀儡,你受得了嗎?這就是你不得寵的原因你知道嗎?你著什麼急,你才二十八歲,你有本事把東丹國穩住,建得強盛起來,再去吞併契丹不晚。就像當年庫莫奚和契丹,庫莫奚強大時契丹也曾依附於它,到了你父皇,還不是一步步征服它,把它變成了契丹的奚六部。每天睡在樹枝上,睡覺前舔一舌頭豬苦膽,叫做什麼?你應該知道。」
「卧薪嘗膽。」
「對,對,就是卧薪嘗膽。」
「你是說叫我認了,拱手交出皇位?」
「不認怎麼辦?你以為打得過皇后?軍隊?你有多少軍隊?天福城的契丹軍一半是阿古只的國舅族,他會聽你的?沒錯,你打渤海他聽你的,你去打皇后,他會幹嗎?好了他去投奔皇后,不好了先就和你干一仗。你打得過他嗎?別說你,我都不行。三十萬渤海軍?你想什麼呢,契丹內訌,他們高興都來不及。你以為換了將帥就行了?沒那麼幼稚吧,那些傢伙都是白眼狼,借咱們的手除掉對頭而已。盧文進?狗東西靠得住豬都能上樹。」
耶律倍探身向前抓住安端膝頭的袍子,好像快要淹死時抓住一根稻草似的,哀聲道:
「不,五叔,我不認!你說得對,我有東丹國,我不去和母后拚命,我就在天福城登基!我是太子,人皇王,皇上立的儲君,皇上大行,儲君繼位,誰敢說我錯。皇后稱制權理國政,古今沒有過,是背叛父皇!天下人都知道誰是誰非。你說我的兵不多,守天福城總是夠的,就算只有兩萬親軍也夠了。渤海國是我打下來的,我最清楚它輸在哪。國內發兵國庫已經空了,孤軍深入,半年就能把它拖死。」
安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用手捶著地面嚷道:
「從國內發兵是孤軍深入?你才是坐困孤城!國庫空了,秋天新糧已經收上來了。渤海國呢,打了大半年仗,地都荒了,天福城有多少糧?你能守多久?整個契丹都是皇后的後方,你只有一個天福城。渤海國各地賊酋想復渤海國的,想自立為王的,到時候都會反叛,你的後面沒有支持只有刀子。等到四面受敵,你哭都來不及。再說阿古只呢?你稱帝他能保你?他第一個就得反。」
「阿古只?他要是有良心就應該幫我,他要是沒有良心,就別怪我先下手。」
看著耶律倍臉上陰森的表情,安端心裡打了一個寒顫,倒不是為了阿古只,對這個小國舅他從來沒有好感。儘管耶律倍發狠,他知道自己的話是起了作用的,又道:
「圖欲,五叔跟了你十年,十年就盼你登基的這一天,我比你還不甘心。你要是相信五叔比你多活了二十年,飯不是白吃的,就聽五叔的勸,忍得一時,才有將來。要趕緊去奔喪,越快越好,晚通知你不是你的錯,你既然知道了就要日夜兼程趕去,讓天下人看到你是孝子。去了一切聽皇后的,刀把子在人家手裡,你沒得爭,還要誠心誠意說『一切聽憑母后安排』。萬一她回心轉意要你登基,那最好不過,不要你登基,你就服從,爭取儘快返回東丹國。」
安端說得口乾舌燥,他好像非常冷靜,給太子拆解形勢出謀劃策,其實自己也像掉進冰窟窿里一樣,渾身涼透了。十年忠心十年辛苦,想不到又是換來一場夢。他今年四十六歲,最年富力強的二十年追了兩場夢,前十年追隨二哥剌葛,差點掉了腦袋;最近十年追隨侄子,竹籃打水一場空。太子還有沒有將來,他不知道,這個人走到今天這一步要賴全賴他自己,本來好好的嫡長子,皇后的親生骨肉,就是因為自以為是才失了寵,如今能不能聽進人勸,趨吉避凶,也全看他下一步怎麼走了。而自己如今已不是冒險的年齡,只希望榮華富貴,和老妻美妾平安度過後半生。現在換船已經來不及了,他真心希望太子平安渡過這一劫,太子平安自己才平安。他覺得說得實在夠多夠真誠了,好多話本是不該說的。不過只有天知地知兩人四耳,太子要是說出去,死活不認就是了。安端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袍子。沒有去扶耶律倍起來,也沒有鞠躬,對還坐在那裡發愣的耶律倍說道:
「我先走了,回家去安頓一下,準備隨你去奔喪。你去之前這裡還有好多事要交待,暫時可以託付的只有耶律羽之了,你應該趕緊叫他來商議,再緊急召集大臣宣讀訃告。奔喪出發越早越好。」
耶律倍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殿中間,太監們都躲得遠遠的,不叫是不敢過來的。他冷靜多了,不但安端講的道理終究動搖了他,而且從五叔對自己的態度體會到人情涼薄。五叔尚且如此,遑論其他人呢。他又一次懷念起寅底石,大概只有寅底石還是有忠心講義氣的。他抹去眼淚,現在眼淚一點用也沒有,只能靠自己的堅持。可是渾身的力氣好像全都被抽空了。他站起來,盡量穩穩地朝外面走去。
一出大殿就見庭院的花圃里菊花盛開,大諲譔很會享受,王宮大內種滿四季不敗的奇花異草,菊花平常,然宮中的菊花卻儘是些金黃銀白、奼紫嫣紅的奇品,花朵競相綻放,爭奇鬥豔美不勝收。一陣涼風吹來,撲鼻的桂花馨香沁人心肺。他猛然想起明天就是中秋節了。父皇離去,眾叛親離,這個佳節除了讓人倍感凄清苦冷還有什麼意思呢。侍衛親兵們在青玉台階的平台上列隊警戒,步輦也在那裡待命。他對後面跟上來的大太監道:
「備轎,本宮要出城。」
耶律倍坐上步輦來到宮門口,換上鑾轎向城外兵營駛去。在瑟瑟秋風蕭蕭落葉中走了約一刻鐘,來到一座兵營門前。轅門守衛見王駕來到急忙打開大門,同時派人飛奔進去報告。耶律倍按照軍中的規矩在轅門外下了車,步行往裡走。只見營中道路整潔,軍帳成行,崗哨都精神抖擻站得筆挺,沒有人在閑逛,見到的人都腳步匆匆或列隊而行。他問過守門官,知道這個時間主帥在帥帳,便在這個盡職小校的引領下朝那裡走去。
走不多遠,一個身穿著剪裁合體的軍服,頭戴軍帽,身材適中,面色紅潤的中年武將迎了上來,他在二十步開外停下急匆匆的腳步,躬身行了一禮,咧開厚厚的嘴唇大聲笑著迎上來:
「王上怎麼有時間到軍營里來了?突襲檢查我的營風軍紀嗎?真是意外驚喜啊!」
他伸出手準備和穿著一身正式王袍的耶律倍相握,來者卻上來將他抱住,大聲哭道:
「舅舅,皇上駕崩了!」
迎接耶律倍的武將正是他的小舅蕭阿古只,聽了這句話他驚得目瞪口呆,膝蓋一軟就跪到地上,朝著西邊連磕了三個頭,俯下身子痛哭起來。耶律倍看見他毫無做作的哀傷表情,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看來這個待他一向親厚的小舅並沒有得到另外的密報,和自己一樣被蒙在鼓裡。他扶起小舅,挽著他的手往帥帳走,說道:
「小舅,我這裡有朝廷的訃告,走,到你帳中去看。」
阿古只按照耶律倍的要求讓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他看了那封訃告,感覺到一股涼颼颼的冷風迎面撲來,比這個季節的秋風更加寒意逼人。正在低頭琢磨,就感覺到對面的人跪了下去。他大驚失色,這個國王外甥一向敬重自己,可從來都是居高臨下傲氣凌人的,今天這樣的舉動實在反常,是傷心過度了嗎?他一把抱起耶律倍,慌道:
「王上,你這是幹什麼?」
「舅舅,救救圖欲吧,圖欲只有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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