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蚍蜉撼樹

第169章 蚍蜉撼樹

阿古只說:

「皇上大行,國有太子,訃告為什麼沒提太子即位?皇后應該升格為太后了,怎麼以皇后的身份稱制了呢?是在等太子趕到了就要宣布的吧?」

一定這話就知道他不滿,述律平反詰道:

「你真的認為太子是合適的新君嗎?」

阿古只義正詞嚴:

「皇后這話問得奇怪,誰合適只能皇上說了算。」

「皇上,皇上,你們有誰比我更了解皇上!皇上只要契丹好,別的什麼都是次要的。皇上任命圖欲做東丹王,用意還不明白嗎?」

「這麼說皇后不打算讓太子繼位了?」

「太子?剛剛說了,圖欲現在是東丹王,太子是從前的事,他怎麼能同時既是東丹國王又是契丹皇帝呢?」

皇帝兼任屬國國君,派人去管有何不可?這明顯是藉口,阿古只堅持道:

「辭別時臣弟親耳聽見皇上說一年之後就讓太子回朝的。皇后,太子十年儲君天下皆知,他深得皇上鍾愛,早已成年而且功勛卓著,不能繼位一定會人心不安、天下大亂。皇后理政既沒有先例也沒有道理。太子奔喪剛到行營,趁著還來得及,請皇后立即宣布太子登基吧。」

述律平手腳冰涼,傷心至極,誰都可以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只有阿古只不應該。這個弟弟是她既當長姊又當娘從小帶大的,除了丈夫和兒女,對他的感情最深。這番話如果是別人說的,她絕不會原諒。不過她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這正是弟弟的坦誠和忠直,比起很多人的表裡不一圓滑逢迎更加可貴。她壓下火氣口氣和緩地問:

「這話是你自己想的還是誰要你說的?圖欲是這樣想的嗎?」

「他沒有,他都懵了,顧不上想訃告中的深意。他一心急著奔喪,要見皇上最後一面,也想來安慰母后。太子是個孝順的孩子,他完全相信母后。是臣弟替他打抱不平,背著他來說這些的。皇后,我是他的舅舅,我都心疼他,你是他的親娘,你就不心疼嗎?」

這種說法和從安端那裡得知的完全不一樣,弟弟明顯是在袒護外甥。述律平嘆了口氣道:

「怎麼會不心疼,你以為我想走這一步?二哥說過,圖欲登基,堯骨不能保全,咱們蕭氏一族都會遭殃,我能不擔心嗎?」

「二哥的話你也信,他是堯骨的丈人,想廢長立幼不是一兩天了,總是和圖欲作對,皇后英明,怎麼會當真。」

阿古只急了,顧不得和二哥的關係一直不錯,直通通地說道。

「你這樣說他,你知道二哥已經不在了嗎?」

「去哪了?」

「隨皇上升天了。」

阿古只嚇了一跳,他剛到不久,很多人都沒見到,包括室魯,並沒有在意,驚道:

「什麼時候的事?是戰死的嗎?」

「戰死就簡單了。他們在鐵州打仗的時候,有人從後面向堯骨放暗箭,室魯為堯骨擋了一箭,要不是他,你就見不到堯骨了。他說過,情願為堯骨去死,他真的這樣做了,他的話我能不信嗎。」

述律平眼圈紅了,掏出絲帕擤了擤鼻子。阿古只說不出話來,他不相信圖欲會做這種事,可皇后怎麼會憑空栽贓自己的兒子呢?緊張地問道:

「人命關天,不能冤枉了好人,有證據嗎?」

「證據?證據本來不難拿到,是堯骨不讓追查的。」

阿古只更加不信,不查怎麼能斷定。然轉念一想,查就能查出真相嗎?還不是夷離畢院想要什麼結果就會有什麼結果,與其屈打成招,弄假成真,還不如像現在這樣,真真假假說不清楚。堯骨不愧是個厚道的人。可圖欲也就更擺脫不了嫌疑了。人一失勢連污水都躲不過,他更加同情圖欲了,問道:

「這麼說皇后已經認定是圖欲了。」

述律平倒沒有咬死,說道:

「即使不是圖欲,寅底石和安端也逃不掉。」

想不到母子隔閡如此之深,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阿古只心灰意冷地問道:

「皇后準備如何處置圖欲?」

「處置?你是我信得過的人,不怕告訴你實話,我既然不查這件事,就沒打算追究,他要是明白就應該感謝堯骨。不然鬧得身敗名裂,好看么?我的骨肉我當然希望他好,我給他留著東丹王,保住他的體面和尊貴。好好做,同樣是皇帝。就怕他不識我的這一片苦心。」

皇后的話等於挑明了圖欲失去了帝位,這一點她還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明言過,她完全相信弟弟,不會濫用這樣的信任。阿古只默然良久,站起身朝著皇后拱一拱手,神色凄然地說道:

「接到訃告之後,臣弟就猜到了皇后的心思。我知道難以改變什麼,只想為圖欲做點事。我已經把撒葛只許配給兀欲了,我的寶貝女兒將成為皇后的長孫媳婦。圖欲並不知道我的用意,他沒有駁我的面子。我要和圖欲一起去東丹國。」

「撒葛只?做我的長孫媳?那,那敢情好。我怎麼不知道?你們什麼時候定的?難道你剛才說了這麼多都是因為這個?」

阿古只苦笑一笑幽幽道:

「要是我知道圖欲還有登基的可能,是絕不會巴結這門親的。現在我們在同一條船上,無論這條船飄到哪裡,我都陪著他,你也可以放心了。」

述律平既不相信安端的話,也知道阿古只隱瞞了什麼,現在面對神思不屬的兒子,述律平完全清楚他做過什麼,此時此刻又在想什麼。不像對堯骨和李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就像泉眼裡湧出的水,任語言自然流淌,她刻意地關切問道:

「圖欲,你感覺好些了嗎?有沒有吃點東西?御醫說了,就是傷心和累的,只要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圖欲覺得母后和四個半月前在天福城辭別時看到的有著天壤之別。那時雖然已經經歷挫折,滿懷離別的凄涼和不好的預感,但仍是睥睨天下沒有失去自負。想想那時是多麼幼稚,以為父皇是太陽,光艷遮蓋了整片天空,而這片天空除了父皇就只屬於自己,當父皇隕落之後,第二天代之而起的就是自己。他沒有想到月亮也能變成太陽,而自己其實不過是一顆流星,劃過天空留下短暫的痕迹,就將被月亮變成的太陽所消融。想起幾天前在天福城的衝動,他也有如隔世之感,起兵反抗?面對母后的步步為營,他的耳邊總是嗡嗡響起唐詩中的一句話:「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他恭敬答道:

「謝母后關心,兒臣很好,喝了母后讓人熬的參湯,也吃了東西,現在身體恢復,完全沒有事了。」

「你還是要好好休息。」

話說道這裡冷了場。圖欲知道這時應該說些什麼,關於那份訃告,裡面有太多的疑問和未知,太子還是不是太子?皇后權理朝政權到什麼時候?新皇是誰?什麼時候登基?也許還來得及,一切都沒有公布,還都藏在母后的一念之間。如果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如果不是表面恭敬,而是誠心誠意跪到母后的腳下,用心去舔母后的腳趾,可能會得到原諒。世上還有什麼能比母親的胸懷更加寬廣呢。可是二十八年的千嬌百寵讓他的骨頭定了型,失去了柔韌,他曾以為自己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如今發現死也做不到。他本來應該哭著說:

「請母后原諒兒臣從前的年幼無知,今後兒臣一定改過,重新做人。兒臣無能,情願讓出太子之位。」

說出來的卻是:

「母后,兒臣專來奔喪,今天沒有來得及見上父皇一面,明天還請母后恩准開棺。兒臣給父皇磕幾個頭,燒幾炷香,了了心愿就回東丹。兒臣還是東丹王吧,東丹國不安定,國有大喪更要加強防範,我回去後邊做事邊為父皇守孝。」

皇后很失望,其實,直到這一刻,述律平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所以她從來沒有對除了一兩個心腹之外的其他人,包括堯骨說過準備立誰為新君。而對那一兩個心腹提起來時也沒有用過百分之百的肯定口氣。如果兒子訴說委屈,請求原諒過去的魯莽,或者試探性地主動提出放棄太子之位,她也許都會心軟。然而沒有自責,沒有祈求,貌似馴服,實則是無言的抗爭,分明在說:

「母后大權在握我不得不服,你不承認我是太子,我總還是東丹王,只要你不罷免這個職位,我就要回去。」

回去幹什麼?是不是別有企圖?耶律倍僅僅是想避免難堪,述律平卻無從得知,她只能斷然拒絕:

「你怎麼會這樣想?你是皇長子,最少也要護送靈柩到皇都參加葬禮吧。再說雲霓、雲裳他們呢,快一年不見,你不想她們嗎?兀欲、婁國和稍兒一定都很想念他們的爹爹呢。」

兀欲之後,雲裳又生了婁國和稍兒兩個兒子,婁國三歲,稍只有兩歲。圖欲當然想念他們,可是見到妻兒說什麼呢?說自己被親生母親厭棄,躊躇滿志而去,歸來已無臉見人嗎?皇長子,沒有提太子,只說葬禮,不提登基,去皇都以什麼身份參加葬禮?有什麼臉面面對朝臣?難道還要自己參加新皇登基儀式,向新皇下跪磕頭嗎?想到這些耶律倍心如刀絞。他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借著話頭說:

「母后心疼孫兒,兒臣怎能不想他們,只是怕誤了國事而已。兀欲都九歲了,一定又長高了,離開皇都的時候,稍兒還不會說話,現在應該會叫奶奶了。既然母后這麼說,兒臣求之不得和母后一起去皇都,到時候還要帶他們一起去給祖母請安呢。」

提到孫子,述律平一定會動情。雲霓是太子正妃,一直一無所出。可是和她平起平坐的妹妹雲裳爭氣,一口氣為圖欲生了三個嫡子。而堯骨和蕭溫雖然雙雙深得母后寵愛,到現在也只生了雙喜一個女兒。倒是有一個七歲的兒子,可惜出自身份低微的小妾,這一輩子都不會有繼承權。然話到嘴邊不知怎的,變成冷冰冰的一句話:

「兒臣自然想念妻兒,不過國事當前,顧不上私情。母后既命兒臣去皇都,兒臣遵命就是。」

述律平覺得疲勞像潮水般湧來,說道:

「你先回去歇著吧,明天還要早早上路呢。」

耶律倍木獃獃答道:

「母后也早點歇了吧,兒臣告退了。」

繼續向皇都行進的一路上,耶律倍面如死灰沉默寡言。除了每天一大早趁著沒人皇后也沒有起床在帳外請安,他不願見任何人。堯骨來拜見大哥,他不得不見,但待搭不理;別人和他說話,十句不回一句。白天像個幽靈般騎在一匹白馬上恍恍惚惚隨隊前行,一到營地就鑽進帳蓬里。

二十多天後,行營和大行皇帝的梓宮抵達皇都。留守的文武百官出城百里相迎。會合之後,大隊人馬一起進入皇都。紙錢漫天、靈棚沿道,麻衣喪服和素旄白旗像銀浪一般,哀樂響徹秋天的高高蒼穹。

皇帝的陵寢建在皇都西北三十多里的大黑山(今大興安嶺支脈)中,定名為祖陵。山口外新建立了一座州邑,專門負責看守和洒掃供奉,稱為祖州,定製中的兩千民戶正在陸續向這裡遷移。長長的陵道入口處修建了山門、神道和廣場、明殿,山陵深處除了負責督辦的大臣和工匠民夫無人可以靠近。由於陵寢沒有完工,在祖州建了一座稱為菆塗殿的石屋,將靈柩暫厝其中。為了篆刻墓誌碑銘,在韓延徽的提議下,皇後主持議定了皇帝的謚號,保持契丹的拙樸文風,定為升天皇帝,廟號則循慣例定為太祖。

喪事有條不紊地地進行,耶律倍好像一個置身事外的人渾渾噩噩地冷眼旁觀。大行皇帝走了四十多天了,朝廷仍由皇後主持,沒有皇帝,也不知道誰將是皇帝,皇都在表面的平靜下籠罩著一種詭異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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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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