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馬蹄聲碎
契丹王城郊外的千里原野一片蒼茫,皚皚白雪覆蓋了潢河兩岸和遠處的大黑山,一座帷幕連成的營地里卻是熱氣騰騰。熙來攘往的車馬在雪地上趟出縱橫交錯的黑色路線,從四面八方彙集到各個營盤,道路上輻軸相接,上面奔走的馬車有的裝飾著耀眼的金銀珠玉,有的油布苫蓋下露出一箱箱禮品貨物,還有的拉著垛得高高的糧草。營中成千上萬粗細不一的煙囪從帳篷頂上、柴房側面伸出來,日夜不息的裊裊青煙一忽兒直上蒼穹一忽兒被風吹散。穿著厚厚冬衣的人們絡繹不絕地穿梭在馬車中間,昨天被車輪碾化的冰面夜裡又凍得梆硬,不時有人在上面摔個大馬趴惹得周圍一片鬨笑。這片方圓數里的營地從一清早就雞鳴犬吠人喊馬叫,像一鍋煮開了的羊湯咕嘟咕嘟不停地歡快翻騰。這裡便是契丹迭剌部的王帳駐地,如果說旁邊寧靜肅穆的王城好像契丹冷靜的頭腦,這裡便像是這個雄踞北方的民族勃勃跳動的心臟。
在一座裝飾著銀色葫蘆頂的大帳里,迭剌部大王阿保機和王妃述律平剛剛用完早膳,阿保機在僕人的服侍下穿上袍子準備出門。女主人使了個眼色,下人們都退了出去。述律平用充滿溫存的目光將丈夫上下審視一番,阿保機今天穿了一件包了絳紫色的團花緞面的貂皮長袍,頭上戴了一頂絳黑緞子襆頭,腰間系青色通天犀腰帶,顯得虎背蜂腰,高大健碩,她伸手去正丈夫脖子下面的一個扣襻,嬌聲說道:
「今天是大年三十,還要議事嗎?「
」去看看,早點散。「
」還是早早散了的好,和那班臭男人胡扯還不如在家裡呆著。」
述律平的口氣帶著嘲諷,阿保機道:
「怎麼是胡扯,是坐冬議政,最正經不過的事。當然沒事時海闊天空閑聊也是有的。大冬天的,男人們不在一起議事,難道整天在炕頭上和女人家長里短嗎。」
「我還不知道坐冬議政?不過是看不上你那班兄弟叔侄,不是缺心眼就是歪心眼。和女人就只有家長里短嗎?你的大事哪件不是和我商量?」
阿保機伸手撫摸妻子的臉蛋,這張臉保養得很好,上面略施了粉脂,皮膚紅潤細膩,一點不像年近三十的女人。阿保機很愛自己的妻子。她是阿保機親姑姑的女兒,阿保機的爺爺把女兒撒葛只嫁給了回鶻王族的遺裔,這個表妹的身上因而有著回鶻人的血統。回鶻早已沒落,曾經被它奴役的契丹人崛起成為草原上的霸主。然它曾有三百多年的輝煌,並與大唐皇族世代通婚,因而成就了這個民族的文化昌盛、人物風流。斗轉星移,述律平的父親一族已經成為契丹的一部分,被稱為審密部,是和迭剌部通婚的舅族。撒葛只生了好幾個文武雙全的兒子,還得了兩個才貌兼備的女兒,其中的小女兒述律平尤其出色,不但生得漂亮,而且聰明靈慧,是父母手心兒里的明珠,也是契丹貴族青年爭相採擷的枝頭玫瑰。本來所有的人都以為述律平會嫁給她的另外一個表哥,當時的迭剌部大王釋魯的兒子滑哥。可是述律平不喜歡那個眾星捧月的尊貴王子,偏偏愛上了勇武英俊卻身世凋零的阿保機。阿保機笑道:
「你說得沒錯,你是女中豪傑,我要是鷹,你就是我的翅膀。但是打仗要靠男人,迭剌部人多勢眾、兵強馬壯,我的兄弟叔侄大多勇敢彪悍,他們是我的爪牙,你替代不了。還有你的兄弟們,忠心耿耿,文武雙全,和咱們更貼心。趁著過年,你把他們請來喝上幾杯,我也要和他們好好聊聊。你還要和妯娌、嬸娘、侄媳那些女眷們聚聚,聯絡聯絡感情,我希望她們做我那班野馬兄弟的馬籠頭呢。」
述律平嫣然一笑:
「這不用你操心,我早都安排好了。」
「王妃,小王子們來了。」
門外一個丫鬟的聲音傳了進來。
「快進來。」
述律平道。五六個丫鬟和嬤嬤簇擁著兩個穿著緞面袍子的小男孩走了進來,還有一個嬤嬤手裡牽著個穿花棉襖的小女孩。大的男孩大概七八歲了,頭上新剃了發,用紅色的珠繩系了幾根油亮烏黑的小辮子。他個子長到阿保機齊腰高,身材頎長,面容清秀,眉眼像極了母親。女孩兒長著一張粉雕玉琢的圓臉,黑油油的頭髮在腦頂上扎了個朝天厥。小的男孩只有四、五歲,生得濃眉大眼,毛絨絨的頭髮披散到腦後,厚厚的袍子拖到腳跟,圓滾滾的像只小熊。三人跪到氈毯上磕頭,大男孩朗聲說道:
「給父王、母妃請安。」
女孩和弟弟也跟著咕噥了一句。述律平笑著蹲下,把他們摟到胸前,在凍得通紅的兩張小臉上各親了一口,把他們推到丈夫身前道:
「看看孩子們吧,早都盼著和爹爹一起過年呢,你可要早點回來。」
阿保機臉上的皺紋綻開,露出帳外朝陽般的笑容。他今年三十五歲,比妻子年長七歲,他們成婚已經十四年了。年輕的時候,阿保機因為父親早死備受壓抑,為了出人頭地,他常年南征北戰拚命立功,和妻子聚少離多,成婚五年都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就在他們幾乎絕望的時候,述律平懷孕了,夫妻倆高興極了。兒子出生后阿保機給他取名「突欲」,還請人起了漢名叫「倍」。這個孩子帶來了好運,第二年阿保機就當上了迭剌部大王,同時上蒼賜給他們一個女兒,三年之後第二個兒子也出生了。
阿保機摩挲著孩子們的頭髮,咧開厚厚的嘴唇笑道:
「乖孩子,爹今天早點回來,和你們一起吃晚飯,吃完飯咱們放爆竹。明天爹哪也不去,和你們一起玩上一天,好不好?」
述律平輕輕拍了拍丈夫的袍子,嗔道:
「記住你說的話啊,別一見了兄弟就扔到腦後去了。」
阿保機捉住她的手,正想說話,忽然豎起了耳朵,聽了一陣說道:
「你聽,好像是馬蹄聲。」
突欲大聲道:
「爹,地在動,是好多好多的馬。」
述律平緊張起來,抓緊丈夫的手:
「難道是敵人趁過年來突襲?你要快去召集人馬!」
阿保機還在仔細傾聽,搖頭說道:
「別擔心,你聽這聲音不帶殺氣,雜雜沓沓的,應該是自己人,難道是二弟他們?」
「他們不是在幽州嗎?怎麼會突然回來了?走,快去看看。」
「你留在家裡陪著孩子們,我去,我會派人回來告訴你是怎麼回事。」
阿保機匆匆離開王帳,外面的隨從們一早就備好了馬,阿保機上了馬,親兵們緊緊跟在他的身後。剛走出不遠,就見一小隊騎兵簇擁著兩匹馬跑了過來,定睛一看正是阿保機的二弟剌葛和三弟迭剌。剌葛三十歲上下,身材高大魁梧,黑紅臉龐上長滿勒腮鬍子,一雙豹眼炯炯有神。迭剌比他略顯瘦削,但也是同樣威風凜凜風塵僕僕。他們穿的緊身皮袍上落滿白霜,鬍子眉毛上也結了冰碴。見到阿保機,二人鯉魚打挺般敏捷地跳下馬背上前施禮,迭剌哈哈笑著大聲說道:
「大哥,梁軍撤了,仗沒的打了,我來不及請示就率軍回來了,弟兄們都嚷嚷著要回家過年,你不會怪我吧。」
迭剌上前說道:
「大哥,瘟豬的後路被李鴉兒抄了,丟下滄州跑回去救潞州,害得咱們白白出兵小半年。二哥和我商量,我們一琢磨,剩下咱們一家兩萬多人這仗沒法打,不如先撤回來再說。還好,沒誤了過年。」
過年?過年有這麼重要嗎?阿保機心裡不快。這兩萬人是半年前派去幽州的,當時朱全忠要吞併幽州劉仁恭的地盤,派使臣,出重金,三番五次請求結盟,要契丹出兵配合。阿保機早就垂涎平州,便和朱全忠結了盟出了兵。派剌葛和迭剌率兵兩萬進逼榆關和古北口,牽制劉仁恭的兵力,就等梁軍拿下滄州,南北夾擊進攻幽州。朱全忠怎麼會突然撤軍?兩個弟弟竟然不請示就率軍回師,這比起梁軍的撤兵更令人不快。但他臉上的慍色一閃而過,不動聲色道:
「走,去大帳再說。」
三人上馬並轡往不遠處的議事大帳走去,阿保機一邊走一邊問:
「軍隊呢?安頓好了嗎?」
「還沒來得及,我讓他們暫時回營待命,等大哥一句話再散。」
阿保機明白,這是等著犒賞呢。這次出兵沒有功勞有苦勞,當然不能不聲不響就散了。可是他們擅自撤兵還要獎賞,阿保機實在不情願。想著想著大帳已經到了。
門口的衛兵高高挑起厚厚的氈簾,阿保機一進去就覺得氣味混雜的熱氣迎面撲來。大帳正中一個鐵爐燒得正旺,爐子里燒的是紅彤彤的木炭,粗大的煙囪直直地從帳頂伸了出去。為了擋風,帳中窗上的氈簾都緊緊扣著,只有帳頂煙囪旁邊透進明亮的日光,加上爐子的火光,照得帳中一片灰白蒙蒙。悶熱的空氣中散發著炭香茶香和煙酒氣味,還混雜著汗臭腳臭。阿保機在門口眯著眼睛站了好一會兒才適應了裡面的光線,只見大火爐邊擺著一圈木墩,每個墩子前面都有一張茶几,上面擺著奶茶、奶渣,瓜子、肉乾,還有酒。只有一張椅子擺著最裡面,上面鋪著虎皮,前面是一張大的桌案。那是首領的位置。帳中已經有了十幾個人,卻沒有幾個老老實實地坐在木墩上。有人頭枕靠墊高翹著二郎腿躺在地毯上吸煙,把脫了靴子包著裹腳布的大腳架到坐墩上;有幾個人圍著一張茶几喝酒划拳,還有幾個三三兩兩湊堆兒聊天。十幾個小廝在他們中間穿梭來去,忙著添水加炭。見阿保機幾個進來,眾人紛紛回到自己的位子,起身拱手參差不齊地說道:
「大哥早!」
「大王早!」
有人眼尖,一眼看見跟在阿保機背後的剌葛和迭剌,叫道:
「這不是二爺、三爺嗎?你們怎麼回來了?」
阿保機拉長了臉,坐冬議事是正經會議,平時只備清茶。這班王親貴胄們越來越不像樣,今天不僅叫來奶茶、吃食,還上了酒,吐了一地的瓜子皮,活脫脫把個議政的大帳變成了勾欄茶館。難怪漢人覺得契丹人粗野,不枉述律平叫他們一群臭男人。想了想,就當過節破例算了,他壓下火,拱了拱手算是答了禮。他走到那張椅子上坐下,剌葛、迭剌也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各人都坐了,阿保機不動聲色道:
「今天是大年三十,本該早些散了回家過年的。可是你們看到了,剌葛他們回來了,因為朱全忠從滄州撤圍了。具體情形讓他說說吧。」
剌葛喝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奶茶,用袖子抹了抹嘴,咧開大嘴笑了笑,說道:
「諸位伯、叔、兄弟,過年好。你們這兒日子過得挺熱乎啊,舒舒服服地烤火喝酒,咱們可是爬冰卧雪好幾個月,剛剛又連著三天迎風冒雪跑了一千多里路,累得像狗似的。」
「哼,甭叫苦,咱們又不是沒有打過仗,誰知道你們是爬冰卧雪還是摟著幽州的小娘們快活。」
一個聲音嘻嘻笑道。剌葛眯著眼睛瞧了瞧,見是四弟寅底石。啐道:
「臭小子,輪得到你胡唚!你才打過幾仗,老子南征北戰時你還尿炕哩。」
「別廢話了,快說說,姓朱的怎麼會撤了,城白圍了?幽州不要了?」
說話的人名叫轄底,是阿保機兄弟的堂伯父。轄底的爹是阿保機祖父的二哥,在座的所有人中他的輩分最高。
「伯父,您別急,容我緩口氣兒慢慢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