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 小店。
夜來深時無月,斜雨送風。
「篤,篤。」
木屐和雨踩在石板上是磬響。
一把細篾小傘,遮雨,一方逍遙巾,飄然,一身形似鶴氅的藏青直裰,流雲。
小巷中行人三兩,不是嘴饞的食客,便是黃口的孩提。
一些地下的小土魅聞雨而動,跐溜地附上牆頂,與對面的小夥伴們相視而笑。一邊汲雨,一邊縱歌。頗有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不改其樂的風雅。
撐傘男子路過時,足下、膝邊皆似有雲霧匯聚。抬起直袖,雨水在指尖流淌,伸手一點,那些合歌的小土魅便接二連三地「誒呦」起來,男子見狀哈哈大笑。
小土魅們鼓著臉,怒氣沖沖且嘰嘰哇哇地指責他破壞了它們的樂曲還彈了它們腦崩,男子笑罵:「本君此予爾開慧根哩!」
小巷內有家鹵煮火燒,排設亮紅杈子,食客絡繹。
更多的,是尋名而來。在這座雲中城內,小巷離的遠的地方一條綉央街,市列珠璣,燈燭熒煌,張挂名畫,人肩摩踵。熟食繁多,有蹄子清羹、魚辣羹、雞羹、醋鯗、辣蟹羹、煎肉、煎鱭魚、煎茄子、灌漿饅頭、爛蒸大片、羊雜四軟、羊攛四件,還有甜品如素簽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兒、杏片黨梅,也有供歇息的腳店,小酌怡情的梅子酒鋪,拍戶茶肆沽茶狎笑的花茶。
其中酒樓高美佳釀的地方,稱過山。酒閣名為廳院,若樓上還有則或名為山,「一山、二山、三山」之類。牌額寫過山,非定江的高岳大山,乃是謂酒力高遠也。
大凡進店不可輕易登上高樓,唯恐宴飲短淺酒量不及。如果買酒不多,只是坐在樓下散坐,便被稱所謂的「門床馬道」。剛坐下,酒店小廝先下看菜(陳設之佳肴),問酒要多少,然後再給換另喜歡的蔬菜。有一個外郡來的士夫,不曾跟風諳熟此不成文的規矩的,便把筷子吃,被一旁看見的酒樓跑堂小倌哂笑不止。也算奇聞樂趣。
此街上的夜食,以水飯、饊子、蔥餅、絲雞面三鮮面、魚兜雜合粉為尤,添以熝肉、干脯、肉脯,盤兔炒兔蔥潑兔,香糖果子、辣角子、梅子姜等等。
還有一些散壚店,門首不設油漆杈子,多是竹柵布幕,也稱叫「打碗子」,遂言只一杯也。但這些小店,同暗門子樣,不甚尊貴,非高人所往。
而在這方小巷內,只有一家鹵煮。還有夜半總愛挨鹵煮蹭生意的,一爿車擔浮鋪小分雲吞店。
異於餛飩之別,雲吞里有豬肉,有清湯。有紫菜,有小蝦仁,還有小白蔥。餛飩形如雞卵,頗似天地混沌之象,且皮較雲吞厚也。
男子拉抻衣領,那傘做工不細,讓他身上沾了許多深色的斑點,甫才雨淋的痕迹。
他甩弄幾縷額間垂的頭髮,嘟囔一聲,「真挺討厭下雨的。」便掀開帘子,停屐而坐。
騰騰熱氣便撲面迎來,過眼煙生,寥寥雨滴,氣象迭變、飄忽迴環,如雲吞龍,不愧之雲吞也。
這家雲吞在他吃過的所有雲吞中不算最好吃最令人口齒流津的,碗也不大,只是店人每每呈上雲吞時,總愛稍上一盞冷酒,並有佐酒的小菜。有時是甜梨羹,有時是豆腐羹、熬螺螄等等,男子猶愛此店之炒花生,鹽香乾脆,嘗時皆不忘高聲讚譽。
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先。男子一心離俗,卻總貪俗也。戒不得,也戒不了,便隨它去吧。
小雨下下停停,男子雙手搭在腦後嘴裡嚼著花生掀簾外覽,風吹起長巾逍遙。
不經意間,眉目香映,心底的石頭終懸了地。
幽姿淑態,木筆花香。
木筆花飄在空中,芳華若英,玉鹿棲林,眉眼彎彎的女孩長發便垂松不由自主。
「來啦?」男子輕輕問到。
「吃好吃噠也不喊我!你很過分欸!」
長發綰以流蘇狀珠翠飾之,鵝蛋臉的女孩一雙剪水眸子中滿是怨氣,她大大咧咧地與男子同坐,右手又極為熟稔地搭上男子的肩膀。
因為落了雨,姑娘頭髮全部如紙浸透般蜷纏在了一起。
「噓,小聲點!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家如此行事被人看見不好。」男子替女孩整理飄逸的髮絲,則又語露霸道地說:「不過嘛,有本君在,也沒人敢欺負瑤兒。」
姑娘聽罷,怯回了手,小臉粉粉嫩嫩羞羞的臊了紅。心底里卻是蜜餞沉入水化開了似一陣甜蜜。
姑娘羞赧地有些暈頭暈腦,她噘起小嘴,趾高氣揚地說:「屏翳你在說什麼屁話!你......你就是一小跟屁蟲,還什麼欺負不欺負的,除了你,你看誰還敢欺負我!」
而賣雲吞的店家也知道有些事不該管也不該問,但心裡卻如貓爪百撓,癢得好奇得發慌,於是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那打扮得溫文爾雅的男子,「敢問公子何許人也?若是錦衣玉食的雲中公子又豈會來此貧瘠賤店,難不成世間有兩位雲中公子?......」
話只道一半又極為惶恐地埋低了頭,心中不斷惱恨自己多嘴。
男子屏翳沒說話,只是邊吃酒,邊笑眯眯地看著女孩瑤。
女孩猜出了店家心思,故意精靈古怪地說:「哼,老闆你真沒見識,誰不知天底下只有一位雲中君呀!那便是咱們雲中城的雲中君。」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女孩瑤一得意便會咯咯笑起來,眼睛眯得看不清,彷彿這句詩是個什麼潑天大的寶物,笑出聲時,又會露出兩顆瑩瑩虎牙,可愛又狡黠。
男子屏翳也附和著笑,心底端著念頭,偷天奪時、同天而爭,還不如,如此自在即是最好。
......
有人清閑,有人忙碌。
「找到太子殿下了嗎??老國主薨逝,急需太子殿下安撫臣民!」衛統領急迫地問。
他是雲中城雲中君的近衛統領,全權負責雲中君的周身安全。
若是再找不到雲中君,別說官位,就怕項上人頭便是不保。
「稟報將軍,並...並未尋到太子蹤跡。」
衛統領氣的跳了起來,恨不得打他們一頓。「一群飯桶,還不趕快繼續去找!」
......
瑤掀起帘子朝外瞅了瞅。
小雨沒下大,稍有些緩了。
女孩瑤沖雲中君屏翳道:「從前,有兩位恩愛似漆的人,一位叫尾生,另一個是尾生心心愛著的女孩。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
瑤又道:「明日待你頒詔宴禮后,我還在此等你,你若不來,我便學尾生。若不能一生一代一雙人,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既死也不願委屈。」
說完女孩便踩著巷中積水燈光走了,走時看著酒量不佳已浮酡紅、面似無動於衷的男子,不樂意地哼了一聲,把頭髮上的水滴一一甩在男子身上。
她的話如玉箏洞簫,清清泠泠。亦如她的人。
男子深望,竟落了淚。藏青的直裰被水染了色,頗有些河泊湖清、六橋煙雨的美感。
「鳳兮鳳兮非無凰,山遠水闊路漫長。」
「先前等不到你,如今已然相思入骨,又怎會不來。」
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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