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掉包的寶劍
秋日的衚衕,難得一見的藍天上,時有鴿哨響過。午後的光影映著斑駁的灰牆,寂寥得不像喧囂的帝都。
周顯一身休閑裝扮,靜靜地走近衚衕盡頭一扇半掩的朱紅小門。小門忽地洞開,探出一個青皮光頭,見到周顯,那光頭頓時眉開眼笑,小聲喚道:「周哥來了,快快請進。」周顯微笑點頭道:「不客氣。裘老爺子精神可好?」光頭輕嘆一聲道:「不瞞周哥,老爺子精神是好,就是整日價說些舊事,我不懂也得可勁兒捧哏,不自在啊!」周顯拍拍光頭肩膀道:「小四,辛苦你了。」便在這時,四合院里一聲中氣十足的叫喚傳來:「小四,是不是小周來了?」
周顯快步走進院中,微翹的屋檐下,一扇碧綠的葡萄架旁,一位鶴髮長須老人身著淡青對襟唐裝,捧著朱泥紫砂壺,面對著一塊厚重的榧木圍棋棋墩,正在打譜。周顯上前看了看黑白棋子走勢,坐下笑道:「裘老爺子也開始看阿爾法大師的棋了?」老人搖搖頭,道:「不看不行,這世道,連野狐禪都被機器給破解了,往後看人下的棋,還有啥趣味?」不待周顯回答,老人抬眼問道:「小周你是難得登門的貴客,我這兒剛好泡了上好的正山昔歸,新茶還有水氣,滋味卻不俗,嘗嘗?」周顯也不矯情,拿起一旁的汝瓷小杯飲了兩口,贊道:「我是牛嚼牡丹,只吃出這茶香高水柔,滋味濃厚,茶是好茶,其它的一竅不通。」老人微微頜首道:「你不習茶道,口感倒是敏銳。棋也看了,茶也喝了,說說罷,找我這老朽又有什麼為難事啊?」周顯苦笑一聲,道:「裘老爺子,您這老炮兒,哪是甚麼老朽?我上門擾您清凈也是不得已,您還記得明珍閣嗎,老闆比您年紀輕些,姓邊。」
老人眯眼思索片刻,悠悠答道:「怎麼不記得,他家專門收明朝的玩意,眼睛毒著呢,價格也賣得高。早些年在潘家園做,後來嫌那裡假貨多,風氣壞了,搬到哪家會所去了。現在要買他家的貨,得交了會費成了會所會員才有資格參加專門的暗拍。邊有道,道行不淺呢。」周顯點點頭,問道:「那他家出的貨都是正品嗎?可曾有過掉包或是其他欺詐?」老人思索片刻,答道:「我和邊老闆交情泛泛,可據說他做這行很是愛惜羽毛,經他之手拍出的貨,沒聽說有假。我們這些老炮兒,都不像年輕人那麼活泛,就是要臉,做事要講究地道。要說他拍賣提成比同行高是有的,掉包欺詐之類的臟活他應當不會幹。」
說到這兒,老人忽然盯著周顯道:「倒是聽說你們局裡那個胡隊很那個啥的,是不是拿事來為難你了?」周顯頓時有些尷尬,表情微滯,道:「我又不愛爭權奪利,胡隊就是有點喜歡出風頭,倒也沒針對我。」老人盯著周顯看了看,道:「我總覺得你今兒個面色有點古怪,吉凶難測。我看面相是半桶水,手頭有個玉佩,是真正的物件,不值多少錢,就是道門高人加持過。你戴著避避邪。你這行,煞氣重,得講這個。」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方素色紙盒,打開拿了塊淺綠色玉佩出來遞給周顯。周顯正待推辭,老人擺擺手,道:「我已是朽木枯骨了,這玩意於我已然無益。你救過我唯一的孫女,我一向視你為子侄。莫要推來推去地,戴上指不定可以替你擋擋劫數。沒啥事就去忙你的吧。」
周顯辭別老人,走出衚衕,穿過街口,眼前已是車水馬龍華廈林立的一派繁華,與適才的靜謐小院彷彿兩個世界。周顯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觸手溫潤,卻另有清涼恬靜沁人心脾之感,顯然不是凡物。
反覆思量著老人的話,周顯已走到一處治安崗亭旁,邊上停著的一輛警車窗子搖下,一個身著警服的絡腮鬍子喊道:「周隊,這麼快就找到消息了?」周顯上了副駕的座位,扭頭對絡腮鬍子說:「老謝,別叫我周隊,都說了是臨時代理一個月,胡隊來了我立馬變回原形,再叫被胡隊聽到多尷尬,我也不好做人。」老謝冷哼一聲:「咱刑警隊自打空降了胡隊,風氣全壞了。一個個溜須拍馬舔菊的拿好處被重用,踏實做事的反倒遭到冷眼動輒得咎。」周顯輕嘆一聲,勸解道:「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胡隊既然是空降,這兒就是他過渡鍍金的地界,遲早得往上提溜的,何須耿耿於懷?」
老謝展眉欲語,終是吐出一口濁氣,不再談及胡隊,轉而問起裘老爺子來:「裘老爺子最是清高孤傲,就像老話本里說的中隱隱於市,卻鎮得住這市井衚衕里各路牛鬼蛇神。顯哥兒能有他老人家的路子,咱也不擔心那腌臢隊長埋的坑了。」
周顯默然,想著自打上頭派來胡隊執掌刑警隊,他和老謝日益邊緣化,怎能不鬱悶寒心?自思穿上這身制服以來,忠於職守,行事謹慎,待人以誠,力求上進。怎奈出身微寒,父母早逝,大伯家供他讀到大學已是捉襟見肘,仁至義盡。他在警官大學里品學兼優,畢業那年國考過五關斬六將,留京進了刑警隊。入職六年,功勞苦勞都有不少,甚或在刑警隊的老隊長病退,他以新晉副隊長身份轉為代理隊長,一時被系統內公認為年輕一代中最為前途無量的新秀。然而三月前空降胡隊長,胡隊對他這臨時代理是天然的不喜,上任後分化拉攏,手段百出,很快警隊被折騰成了庸者上能者下的亂局。周顯固然通曉人情世故,但自有底線,要他摧眉折首去四處鑽營,還不如辭職另謀他就。老謝卻是隊里的異數,轉業分到刑警隊,脾氣硬性子直,得罪人不自知,偏生身手極好,又是盤根錯節的帝都土著,歷任隊長都視他為惹人厭的滾刀肉,只把他閑置著或是派遣做些旁人避之不迭的麻煩差事。周顯分到刑警隊,與老謝倒是不打不成交,二人甚是相得。胡隊見狀,正好把這兩人分到一組每日出外勤,省得呆在辦公室里相看兩厭。
今日兩人任務卻不是胡隊的安排,而是分管內務的秦副局長直接打電話給周顯,說是有位宋姓大馬投資商參加明珍閣古玩拍賣,遭遇欺詐,但明珍閣亦是頗有底蘊背景,正常渠道無法解決,遂投訴到了上層。為和諧計,案子彎彎繞繞地轉到了刑警隊。周顯對明珍閣只是略有耳聞,畢竟素無交集。但裘老爺子早年混跡江湖,人面甚廣,與三教九流多有往來,此番上門求教,周顯心中已略略有數。
燕趙老家的鄉親們提到周家的小顯都是引以為豪。只是在諾大的帝都,他不過是一個被傲嬌的天涯女們鄙薄的鳳凰男,看似工作風光,實則除掉每月寄給生病的大伯的葯錢,他又性情大方四海,日子過得著實湊湊巴巴。所幸住著單位的單身公寓,算得上享受了體制內的福利。然而要想買房買車娶上老婆,只怕幾年之內沒這可能。
警車緩緩駛上路,周顯手機突然響起,鈴聲卻是古意盎然的粵劇道白:「雙樹含樟傍玉樓,千年合抱未曾休,但願連理青蔥在,不向人間露白頭。」老謝微笑問道:「弟妹么?」
周顯含笑點頭,接聽后,笑容凝結在唇邊,良久不語。手機鈴聲是專為女友設置的粵劇名家白雪仙的念白,只因女友葉蓮兒是粵人,喜好粵劇。他與葉蓮兒結識兩年,雖是同城,但彼此皆工作繁忙,上班地點也是一個城東,一個城西,平日里竟然象異地戀一般聚少離多。好在二人關係還穩定,他喜歡葉蓮兒清秀可人溫柔懂事,葉蓮兒對他也依戀異常。只是周顯無車無房,要裸婚怎都難以開口。葉蓮兒卻忍受不了這般同城異地戀,上個周末兩人相聚時,已向他提出要麼買房結婚,要麼分手。這次電話,還是敦促周顯給個准信,話里話外,都吐露出家裡施壓了,怕她綁在鳳凰男身上誤了青春。更是放言她有人追,富二代拆二代云云。周顯無言以對,只覺心中酸楚。自己的家庭情況如此,在這個時代的帝都婚戀市場,恐怕是槽點逆流成河的負面典範了。葉蓮兒和他戀愛兩年,他終究是給不了她車房開道的婚姻。
老謝察言觀色,情知周顯似乎與女友出了問題,便悶聲開車,一路無話。
三時左右,警車停在四環一處別墅房型的小區里。二人下車,找到前院移植了顆碩大的銀杏樹的兩層別墅,正要按門鈴,大門已被遙控打開,一位紅面禿頂的中年男子坐著輪椅緩緩迎來。周顯整理心情,上前一番寒暄,這男子正是他們此番尋訪的事主,報案被明珍閣以假古董欺詐的大馬富商宋托尼。
宋托尼喚得下人抱上一柄劍,套著暗黑色沉香木劍鞘,古樸無華。周顯已知這劍鞘為明珍閣定製,贈與買家。只看這劍鞘就價值不菲,周顯暗道明珍閣果然名下無虛。
「我聽說明珍閣有這把崇禎皇帝佩劍拍賣,託人謀得拍賣席,最終以一億三千萬暗拍成交。在拍賣現場的展示,這柄五爪龍劍刻有除暴安良四字,包漿完整。此劍據稱是當年崇禎皇帝煤山自盡時佩戴。帝都城破,李闖王得獲此劍。除暴安良四字便是李闖王所刻。後來李闖王意外身死,此劍遂下落不明,輾轉為民間收藏。」宋托尼一邊撫摸著劍鞘一邊沉聲介紹。
老謝做出不明覺厲的表情,道:「宋先生,這麼高的拍賣價,買柄亡國之君的佩劍,你有請教這方面的專家嗎?」
宋托尼面無表情道:「警官,我請兩位來是想告知明珍閣欺詐,不是討論此劍是否不祥,也不討論價格問題。」話畢就拔出劍來,只見劍光寒氣逼人,劍身光滑如水,哪有包漿?更無五爪金龍及除暴安良四字,分明是一把剛剛鑄造出來的寶劍。
老謝奇道:「被掉包了?」宋托尼嘴角抽動,憤然道:「我回家后賞劍才發現問題。找明珍閣,他們拒絕承認掉包,給我看監控,現場展示后立即還劍入鞘,此後全程都護衛森嚴,無人碰到這柄劍,直到我拍到后才到我手裡。我自己和保鏢都緊盯著,更無可能被掉包。」
周顯插言道:「宋先生,這劍的劍鍔內似乎有血滴。」
宋托尼唬得一抖,仔細看,果然劍鍔內側有一小滴血,顏色鮮紅,彷彿是新鮮血液。
老謝愈加驚訝,問道:「宋先生,是否是你不小心劃了一下?」宋托尼斷然否認,道:「絕無可能。我有中度血友病,若是受傷,定然出血不止,必須要去醫院的。」
周顯仔細看著劍鍔,那血滴看似已凝結。與老謝對視一眼,周顯問道:「宋先生,此案多有疑難。明珍閣有監控證明清白,且過往從未有過欺詐劣跡。那麼要查掉包之事,先得找出這柄劍的由來。這滴血我們正好查驗DNA,比照資料庫,看看能否有線索。」
宋托尼微微沉吟,道:「也好,我將這假劍交付給你們,省得看著鬧心。你們系統的能耐我是聞名已久,有結果通知我便是。」
話畢宋托尼立即安排管家出具委託書,雙方簽字並對寶劍攝像記錄后,交由二人帶走。
回到車上,老謝笑道:「這案子也是出奇,整個過程實在沒有被掉包的機會。莫非拍賣場上是障眼法不成?」周顯聞言一震,他大伯是燕趙一帶功夫高手,他自小跟隨大伯習武,也被大伯耳提面命,言道這世上有武者縱橫,亦有術者出沒,大澤深山或有妖類精怪匿跡其中。雖因世易時移,武者顯而術者隱,常人不知不見,他卻不能孤陋寡聞,只恃武力的話,遇上奇人異士恐大敗虧輸。這障眼法世人只知是神怪小說中的小法術,現實中未必就沒有異人使用。老謝見他神情有異,訝然道:「顯哥兒,你可是想到啥了?真的有障眼法嗎?」周顯猶疑道:「不確定。但世上說不準的事多啦。真是障眼法也不稀奇。」又道:「劍鍔內的血滴甚為古怪,看看實驗室檢驗結果再說。這宋先生也不簡單…」便在此時,對講機響起,周顯看了看號碼,對老謝說:「是胡隊。」
只聽胡隊問道:「小周,你是不是接手了大馬宋先生拍賣明朝崇禎佩劍遭遇欺詐的案子?」語氣快速短促,似乎與平常城府深沉不動聲色的模樣大異。
周顯從容答道:「胡隊,我和老謝中午才接到秦局電話傳達的這個任務。我們已經詢問案情,拿到證物,正要進一步查驗。」
胡隊的聲音轉為冷靜,道:「這個案子牽涉重大,先轉到我手上。證物一起移交。」
周顯一怔,想來那宋先生可能手眼通天,秦局胡隊紛紛驚動,他也不欲攪這趟渾水,見老謝點頭,意見並無相左,再看看路況,應道:「我們在少年宮左近,馬上回局裡。只是這點比較堵,難說啥時候到。」
胡隊頓了頓,道:「正巧了,我在北海附近。你們就停在少年宮停車場等我。」話畢立刻掛機。
老謝調頭轉向少年宮方向,嘿然道:「似乎有些不對勁。胡隊啥時候對案情這般熱心過?」
周顯也有些不明所以,胡隊到任后熱衷於攬權逢迎,對辦案卻從不上心,似今天這般做態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眼見要到停車場,燦燦的日頭已悄然被大片的烏雲遮蓋,路旁的楊柳枝條開始被忽卷的狂風吹得沙沙作響,緊接著密集的雨點猝不及防地落下,天色已轉為昏暗。老謝發牢騷道:「怎麼突然變天了?天氣預報明明說全天晴朗啊?」此時的停車場車位近乎全滿,好在二人開的警車,保安引導徑直泊在一保留車位后匆匆離去。周顯抱著疑似被掉包的寶劍一邊等待,一邊想著與葉蓮兒有無挽回可能。老謝無聊地抽著煙,說道:「顯哥兒,你要是真和女朋友掰了,你嫂子在醫院當工會主席,一水的小護士給你介紹。咱系統的警花喜歡你的也多了去了。以你的人才,何患無妻?」
便在此時,寶劍突地微微震動,發出輕鳴。老謝和周顯俱是練家子,瞬間便知曉必有異狀,同時抬頭望向四周,只見停車場內燈光昏黃,外面的世界風雨大作,一個修長的身影詭異地立在警車旁,彷彿站了很久,又彷彿瞬移似地突兀出現。
周顯才戴到胸口不久的玉佩猛地開始發燙,似乎要把皮膚燒穿一般。他抱著寶劍緩緩打開副駕的車門,艱澀地喚道:「胡隊,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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