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買櫝
天文五年(1536)3月17日清晨,善德寺外的山路上。
梅岳承芳懷裡揣著太原雪齋給的錢,哼著在京都時跟公卿們學的歌謠,踏著木履,輕快地走下山去。
「老爺子也真是的,自己喝酒喝多了,還差我下山去買醒酒藥,不能拿茶將就一下嘛…」梅岳承芳雖然嘴裡正在抱怨,但是熱愛賞景的他還是挺喜歡於清晨在山林間漫步。
「之前那個久病纏身、每隔幾個月都要來祈求安康的施主好像說,西邊山腳下有一個新的城町?」梅岳承芳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往西邊望了望,「若是如此,就不用專門往蒲原城跑一趟了。」
那位抱病的施主所言非虛,還沒走到富士川,梅岳承芳就遇到了那個依山而立的小城町。町雖小,人卻不少,來往客商熙熙攘攘、頗具活力。不過,一派祥和之下卻也有人在作威作福——梅岳承芳一眼就看到了三四個提著棍棒的壯漢在欺負一個擺攤的小販。
那個小販身體瘦弱,衣不蔽體,看起來是外來戶,所以才被趕到了大路旁的泥地邊擺攤。駿河剛下過雨,他自己坐在髒兮兮的泥濘中,身前鋪著一塊破舊的小毯子,上面擺著七八個竹篾編製的小玩意,手藝算不上好。
「喂,小七郎,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啊,上個月的維持費就欠著,這個月也不想交了?」領頭的那個人揚了揚手裡的短棍,指著被喚作小七郎的小販道,「還想不想在這混下去了?」
「還請大人通融一二,近來實在拮据,生意也不好…」小七郎臉露難色,低三下四地俯身乞求道。
「你這破東西還指望生意能好?」領頭者輕蔑地看了眼小七郎的小玩意,不屑地往上面啐了一口。隨後似乎是還不解氣,直接一腳踩了上去,把那幾個小玩意里做工最精緻的一隻竹兔子給踩扁了。小七郎驚呼出聲,起身想要抱住領頭者的腿,卻徹底惹惱了他。領頭者抬手一棍照著小七郎臉上打去,把人直接打翻在泥地里,鼻血橫流。
「以後大爺俺每天都來,交不出你就來一下。」趾高氣揚的領頭者往小七郎臉上吐了口痰,和其他幾人大笑著離開了。而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的小七郎看著那被踩壞了的竹兔子,眼淚卻已經在眼眶裡打轉,笨拙地用滿是傷痕的雙手想要復原那個一看就修不好的殘品。
梅岳承芳心生不忍,但是也沒有與這些壯漢衝突的意思。他自己身份敏感,在駿河若是以勢壓人,難免會招致兄長和母親不快。他於是摸了摸懷裡的荷包,打算買完醒酒藥后拿剩下的錢把這個小販的貨物給全包了。他順著壯漢們離開的方向望去,卻忽然出了神。
街上雖有小七郎這樣的可憐人,但也有不少幸福的人家:一對年輕的父母輪流抱著孩子,懷裡的孩子則探出手想要買攤販手裡的風車;一個父親把孩子扛在肩頭,讓他能越過人群看到雜耍的藝人,聽著孩子開心的笑聲;一個莊稼漢扛著自己的鋤頭,而他的女兒則拎著一個裝著農具的小籃子,蹦蹦跳跳地跟著父親;一個半大的孩子吃了一口手上拿著的糕點,隨後便踮起腳尖想喂母親也吃一口,母親臉上笑意連連,卻推脫著擺手,讓孩子自己吃完……
梅岳承芳眼中的羨慕掩飾不住,他也試圖在回憶里捕捉自己和家人們相處的幸福點滴,卻只是一場空。那為數不多的能想起的和父母有關的記憶,也並不讓人愉快——
「娘,孩兒不想被送到寺里去。孩兒發誓絕對不會和大哥搶爹爹的位置,可以別把孩兒送走嗎!孩兒想和爹娘一直待在一起…」
「老師,我爹娘什麼時候會來接我回去啊?」
「老師,父親和母親什麼時候會給我寫信呀?」
「什麼…父上…去世了…為什麼現在才通知我?我還沒見他最後一面啊…就這麼擔心我回去爭權嗎?」
「哈?回駿河?幹嘛回去,這京都瀟洒自在!母上他還記得有我這個兒子?大哥他還記得有我這個弟弟?切。」
「隨便隨便,他們不來看就不來唄,老爺子你別整天念叨這些,我無所謂。今川家?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姓今川,『天下一苗字』,了不起死了。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
不過,梅岳承芳的童年也不全是灰色,那個總是笑眯眯卻又不正經的老和尚太原雪齋,為它添上了不少色彩——
「今天起你就是我徒兒了,為師罩著你,莫擔心,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來問為師。要是寺里有人欺負你,你也來和為師說,為師替你修理他一頓。」
「徒兒,聽說你很喜歡踢蹴鞠,為師路過市町順受給你捎了一個來。哎哎哎!別搶啊,記得別給寺里其他小和尚看到了啊,不然又該說為師偏心。」
「承芳,你看看這是什麼?怎麼樣,喜歡吧,下次還給你帶。」
「嗯?沒想到你對和歌和書畫這麼感興趣嘛。這點倒是挺像你父母…哎哎哎好好好,不提他們,不提他們。」
「你這孩子,又從哪裡搞來的花鳥圖?全院的僧人難道都是你的細作不成?上個月剛收掉你三本!現在是念經習武的時間,不準整天搞這些花鳥風月!」
「臭小子,你在為師的佛經上畫了什麼?可惡!你有本事別跑!給為師站住!」
……
想得入神,梅岳承芳不禁微笑起來。可等他回過神時,卻發現剛才握在手裡的荷包已經不翼而飛,那個原本坐在泥地里的小販也不見了。轉頭一看,發現那個小販正一溜煙向町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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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郎一路飛奔回了山中的破茅草房,再三回頭確認沒人追過來。是啊,那個看起來保養很好的富家公子哥在山路上怎麼可能跑得過自己呢?何況他還穿著木履。隨後,小七郎才敢打開荷包看一眼裡面的錢,卻一下子嚇傻了。一小袋的碎銀子,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他匆忙推門進去,病榻上的母親聽到聲響也掙扎著抬起頭來,咳了幾聲后開口問道:「小七郎,怎麼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
「娘,東西都賣完了,賺到錢了,孩兒就這就去給您抓藥。」小七郎心裡有鬼,不敢直視母親,而是直接跑到家裡僅有的一張桌子上拿起之前郎中開的藥方,就要往外走。
「你咋沒把毯子拿回來?」母親發現小七郎少帶了東西,「咱家就那一條寶貝毯子,你給弄丟了,以後拿什麼擺攤?」
「這…」小七郎一時語塞,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你這孩子…」母親一眼看出了小七郎的古怪之處,打量了幾眼自己的孩子,「莫不是去偷、去搶了吧?」
「孩兒豈敢!」小七郎聞言大驚失色,額頭上瞬間沁出汗水,連連搖頭。
「沒有就好,可莫要給你不在了的父親丟臉啊…你父親坦蕩一生,到死都沒做過半點虧心事…咳咳咳…」母親話還沒說完,便再次重重地咳了起來,這次直接咳出血來。
小七郎憂心忡忡地趕緊上前扶著母親躺下,隨後便轉身要出門,結果房門卻再次被推開了。只見一個一表人才的公子哥拎著木履、靠在門框上直喘氣,嘴上還抱怨著「累死了,真是沒辦法吶」——正是剛才被小七郎偷了荷包的梅岳承芳。
「七郎,你真的去…」母親看到這狀況,心下已經明白,氣得滿臉通紅,就要開口呵斥,話未說出卻又化作幾聲重咳。小七郎瞬間羞愧得面如死灰,幾乎要直接跪了下來。
然而梅岳承芳掃了一眼小七郎家裡的狀況和母子的表情,心裡卻大概已經明了了。他沒有開口掏錢,反倒有些尷尬地編出了一個蹩腳的借口給小七郎解圍:
「那個…我是路過的行腳僧!打擾施主清凈了!請問…」梅岳承芳揚了揚自己手中的木履,正想開口化緣,卻無意間看見自己髒兮兮的腳,頓感一陣噁心,於是脫口而出道,「可否有地方洗腳?」
「行腳僧…」小七郎的母親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那個怎麼看都沒有受過半點風霜打磨的少年,「要洗腳…」
「大師稍等,小的這就引您去附近的小溪!」母親不明就裡,但小七郎卻已經明白那個好心的公子哥是在給自己圓場,匆忙把梅岳承芳拉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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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門還沒走多遠,小七郎就立刻給梅岳承芳跪了下去,怎麼拉也拉不起來。
「多謝公子宅心仁厚,幫小人在母親面前保住顏面!」小七郎一邊給梅岳承芳磕了幾個響頭,一邊狠狠地甩了自己幾個耳光,同時從懷中摸出梅岳承芳的荷包,低著頭雙手捧著遞了過去。
「小的一時鬼迷心竅,偷了公子的財物,但還一文錢未花,請公子拿回吧!公子若要出氣,但請打罰,小的都受著!只求公子莫抓小人去治安奉行處,不然家中母親實在無人照料!願公子開恩啊!」
小七郎感到手上重量一輕,荷包已被梅岳承芳拿走。不過隨後卻傳來了細碎的一陣響聲,緊接著就感到一把碎銀子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小七郎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去,發現梅岳承芳正把空空的荷包揣入懷中,而包里的全部銀子卻都留給了他。
「令堂看起來病得不清,去找個好點的郎中抓點葯,再買點吃的補一補吧。」梅岳承芳輕巧地打了個響指,微笑著道,「不必客氣,拿去用吧,我也不是缺錢之人。你也是為母才行此苟且之事,情有可原。切記,下不為例。」
說罷,也不等目瞪口呆的小七郎道謝,梅岳承芳就故作瀟洒地飄然而去,只留下一個帥氣的背影。然而,還沒走出去幾步,梅岳承芳就一臉狼狽地跑了回來。
「那個,給我留點買醒酒藥的錢,順便再告訴我一下小溪在哪裡啊,我真的需要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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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岳承芳來到附近的小溪邊,一邊嘟囔著「臟死啦」,一邊認真地清洗自己沾滿黏土的雙腳。穿上木履后,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懷裡的荷包檢查了下,確保自己小時候從太原雪齋那裡收到的第一個生日禮物沒有被弄壞。要不是為了這個荷包,他也懶得追這麼遠過來。
就在他準備原路返回時,卻忽然發現一隊騎士策馬而來,在他面前匆匆返身而下,為首的正是太原雪齋的親信小原鎮實。
「公子,您怎麼跑到這來了?找了好久才尋到您?請速速上馬,隨在下回寺。」
「怎麼了嗎?」梅岳承芳把荷包揣回兜里,不明所以地問道。
「御台殿(梅岳承芳之母壽桂尼)在午時忽然來了善德寺,點名要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