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委蛇
已經被太原雪齋點到了這個份上,三好長慶、三好義賢、安宅冬康和松永久秀都認識到,他們已經裝不下去了。彼此交換了幾個眼色后,三好長慶陷入了沉思。
雖然具體的細節太原雪齋也無從知曉,但是三好家大體的計劃卻都被料中。他不明白,太原雪齋究竟是出於怎樣的心理,才想到了去在亂戰中挖掘足利義晴的墳塚——根本不是正常人能想到的吧?還是說,他只是碰巧想要試試運氣,結果卻剛好撞上了三好家的命脈?要麼就是三好家內部有今川家的內女干,還在關鍵崗位上,向他透露了這些信息。
到底是必然還是偶然,三好長慶已經無心去想了。只是如果真如太原雪齋所說的那樣,他手上握有了確鑿的證據可以為細川晴元證明清白,那三好家的計劃就將完全落空。
這個計劃關鍵的兩個棋子,一個是三好家擁立的將軍足利義藤,一個便是足利義晴的側近三淵晴員。三淵晴員雖然出自和泉細川家,卻是三好家早就收買安插在足利義晴身邊的眼線,在足利義晴暴斃后,又示意他去投奔細川晴元報信,贏得了細川晴元的信任。
三好家原本計劃是先假意退出京都,甚至將自己擁立的足利義藤也留在二條城內,交給南軍接管,並放任南軍佔領相國寺。但等到南軍諸大名面見足利義藤時,足利義藤就將當場發難,揚言足利義晴死前和他說了:兇手正是細川家的人。以此,引發爭論,迫使細川晴元去開棺驗屍——隨後就將在被毒殺的屍骨痕迹面前百口莫辯。如果細川晴元不情願,就由身為側近的三淵晴員在旁勸道,並在最後時刻出來帶頭質疑細川晴元,與其反目,最大程度地引導輿論。
當然,這個計劃本身有很高的風險。三淵晴員倒還好,但三好家完全缺乏約束將軍足利義藤的能力,只能以利害關係加以說服。如果足利義藤什麼都不做,真的讓南軍贏了,細川晴元很大概率會讓他所擁立的足利義秋登上新一任將軍之位,等待著足利義藤的只有出家和被軟禁的結局。
而如果足利義藤站出來協助三好家,如果贏了,三好家毫無疑問將繼續擁立足利義藤位將軍。而足利義藤當眾扳倒管領細川晴元,也將為他本人贏得巨大的威望,甚至從南軍大名那裡直接獲得支持者,對他本人的權勢也是頗有裨益,甚至有機會在三好家手中獲得一定的自***。如果輸了,最多也就是出家、軟禁,並沒有什麼區別。
三好家也只能寄希望於足利義藤自己理清楚裡面的利害,也寄希望於他不甘心當一個提線木偶,願意冒著風險位幕府將軍的威望搏一搏了。
可如果在這個關鍵時刻,今川家真的將他掌握的秘密證據公布,替細川晴元洗白——那三好家的一切謀划都將化為泡影。雖然三好長慶思索了半天,也沒能想到今川家會以什麼樣的形式留下證據,但是既然太原雪齋已經說到這一步了——那無論如何都需要引起警惕。
「今川家想要什麼?」
半晌后,再次抬起頭的三好長慶終於選擇了妥協。
「幫我們幹掉織田信長和齋藤道三。」太原雪齋非常直接地給出了報價:「畢竟是友軍,動手不方便,織田家和齋藤家也不值得我們今川家以賭上名譽的代價去消滅。所以你們殺回馬槍的時候,優先滅了他。」
「可以。」三好長慶爽快地答應下來,「那今川家為我們做什麼呢?」
「幫你們動搖細川管領的威信。」太原雪齋同樣乾脆地答道,「如果你們有負責指認細川晴元的內應的話,我們也會幫你們保護他們的安全。」
「如果內應是公方殿呢?」三好長慶的音調忽然提高,逼視著太原雪齋。
太原雪齋不慌不忙地眯著眼笑了起來,「那就是我們的人質了。等到你們幫我們解決了織田軍和齋藤軍,再把
公方殿交還給你們。」
「真到了那時候,怕是雪齋大師酒不認賬了。」三好義賢皺著眉低聲道,「今川家也需要給我們人質。」
「絕無此種可能。」太原雪齋毫不猶豫地搖頭,「實休殿下啊,都是生意人,也請搞搞清楚,現在是哪邊求著哪邊在辦事。」
「啰里啰嗦這些幹什麼?」站在後面一直沒開口的十河一存終於忍不住悶哼了一聲,「打不就行了?何必多事。」
「四弟。」安宅冬康看了十河一存一眼,同時拉了拉他的衣袖,十河一存便不再言語了。
「雪齋大師說的倒是沒錯,此刻的確是我們受制於人。」三好長慶倒是坦誠起來,但言語里卻帶著不由分說地堅決:「但我們同樣也有底線。公方殿不到手,我們絕不會對織田軍和齋藤軍開戰。一旦失去擁立的將軍,三好家又該如何立足於近畿?這是我們的命脈,決不能容忍被捏在今川家手上,希望雪齋大師理解。」
「沒問題。」太原雪齋想都沒想便答應下來,讓三好長慶等人又有一種被提前算中的挫敗感,而前者則自信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今川家到時候會把織田軍和齋藤軍引到你們面前的,開不開戰可能也不是你們說的算的。」
「那麼……」見三好長慶等人不再言語,太原雪齋便先笑著伸出了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三好長慶握住了太原雪齋那布滿老繭的糙手,「只是希望雪齋大師信守承諾。」
「出家人不打妄語,放心放心。」太原雪齋聞言大笑起來,「再說了,這也不是你我兩家的第一次合作了,還請放一百個心吧。」
三好長慶冷哼了一聲,這種從頭到尾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真的很糟糕。
「合作愉快,修理殿下。」從剛才開始到現在就一直待在旁邊看戲,甚至話比十河一存還少的今川義元這個時候也不忘向三好長慶致意,但三好長慶感到的卻只有羞辱。但不想在松永久秀和其他弟弟們面前失態的三好長慶依然面帶笑意地和今川義元點了點頭,隨後湊到今川義元耳邊,以細不可聞的聲音低聲諷刺道:
「治部殿下不過是雪齋大師的好學生罷了,沒有雪齋大師,你什麼都不是。」
「是又如何?」沒想到今川義元非但沒有惱怒,而是面露自得之色,「我就是有個好老師呀,命好,修理殿下羨慕不來吧?」
但這一番話卻意外地讓三好長慶消了氣。沉默了半晌后,他轉身告別,並留下了一句對今川義元的贈言:
「你變了很多,從原來抗拒著和自己理念不同的世道,如今已經學會了和世道妥協。等你什麼時候學會去主動迎合利用世道,就會真正成為我的敵人了。」
「不明所以。」今川義元不知道三好長慶指的具體是那件事情,「但還是謝過修理殿下了。祝您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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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三好家和今川家事先的預謀,京都合戰的收尾也順理成章。在足利義藤、三好家內應和今川家的合力之下,南軍土崩瓦解,幾乎內訌。捲土重來的三好軍奪回京都、迎回足利義藤,而今川軍和武田軍則順勢收下了南軍大營內的輜重,以及另一位「征夷大將軍」足利義秋。與今川家為敵的織田軍、齋藤軍,也受到了三好軍的重創。只有北條軍因為不被信任,未能參與到任何一方的謀划中,僥倖逃過一劫。
戰後,各家大名的宣傳戰也立刻打響,紛紛揚言自己才是京都合戰的戰勝一方。北軍自然是名正言順,直接將自己去而復返、反敗為勝的經歷公之於眾即可。相對而言,南軍的解釋就需要大名們自廢心思了。
今川家、武田家、朝倉家和淺井家這幾個與細川家反目的大名們,都聲稱發現了細川晴元才是毒害足利義晴的真兇,故
而與三好家合作,成功擊敗了細川晴元。而細川家和六角家則控訴這幾家東國大名的反叛,威脅要將這些與叛逆勾結的大名定為幕府的征伐對象。
然而,足利義藤和京都都在三好長慶控制下,而足利義秋也已經被今川義元帶走。細川晴元這個幕府管領如今已經徹底成了空頭支票,連幕府的大旗都拉扯不出來了,自然也是應者寥寥。不少曾經歸附的近畿大名們見狀也大有「樹倒猢猻散」之勢,對來自細川管領家的指示聽調不聽宣,曾經盛極一時的細川家在戰後彷彿直線下滑到了一個僅僅佔據數十萬石分散領土的普通大名。
而在宣傳戰里最為如魚得水的,自然是在京都合戰里大放異彩的織田家。靠著率先打入二條城和皇宮的功績,織田家大吹大擂起來。但比起明面上的宣傳,留守尾張的織田信秀已經開始籌劃更現實的行動——入侵三河。
因為他得到了來自京都方面的消息——織田信長已經率領織田軍脫逃,擺脫了今川家和武田家的監視。雖然尚不知該如何返回尾張領內,但遠遠地甩開了今川家,織田家不會再礙於人質而不敢對領內空虛、群龍無首的今川家動武。而今川軍,則正在大舉向京都東北的若狹進發——似乎想要坐船繞行日本半圈,再返回駿河。這就給織田信秀侵攻今川家留下了充足的時間。
天時地利人和俱在,尾張之虎又怎有不動的道理?
早就已經集結好部隊的織田信秀,在天文十四年6月24日,京都合戰結束后的第二天,就點兵殺向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