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背簍少年】
茫茫學業分不清
何處是歸期
……
恨不知心底的在意
惟願留長笛相依
……
此時天邊剛剛露出一點微光,整個校園還處在沉睡之中。
王一男卻已背好竹簍,悄悄溜出了宿舍,坐在了操場上的籃球架下。
望著一片朦朧中的校園,幾句歌詞被王一男習慣性地顛倒黑白后,輕輕地哼了出來。
下學期,要麼按照老師們和父母的期望,去南詔一中或昆一中兩所省重點讀高中。
要麼按照自己的心思,去省城打工。
無論如何,兩個多月後,他都要離開這裡了。
王一男想著剛升入小學四年級時,二姐和三姐領著自己第一次踏進這個校園時的情景。
想著第一次走出大山,離開村子的他,第一次進入雲鶴鎮時的驚喜。
當時的雲鶴鎮在他眼裡,就是整個世界的中心。
當時的雲鶴鎮初級中學,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校園。
上課間操時,操場上烏央烏央一大片,足有兩三百人吧?
比整個村子里的人,都要多上很多倍呢。
……
今天是周六。
附近村子里的學生們昨天下午就都回家了。
而包括王一男在內的很多同學,都只能在今天早上才開始踏上回家的路。
他們的家,最近的也要走上三四個小時,最遠的要走上四五個小時,還都是山路。
王一男的家在前窩村,最快也要走上四個半小時。
楊麗娟的家在後窩村,最快也要走上五個小時。
他此時坐在籃球架下,在等另外兩個同村的學生和鄰村的楊麗娟,一起結伴回家。
每周的周末他們都要回家一次。
用竹簍背回來下一周所用的大米、挂面條、辣醬和洋芋……
……
一個人影溜出了女寢的大門。她只是往王一男這邊張望了一下,就一路小跑了過來。
王一男知道,這個一定就是楊麗娟了。
自從三個姐姐都先後退學后,每周就只是楊麗娟和他兩個人一起回家了。
直到前兩年,同村的另外兩個小孩崽也升入了四年級,來到了雲鶴鎮初級中學,兩個人的回家路,就開始變為四個人了。
「一男,每次都是你最早……」
楊麗娟微微喘息著,胸脯起伏著,站到了王一男的身前。
王一男如果看過剛剛上映的《人間四月天》就會發現,楊麗娟和電影里的林徽因簡直就像一個人。那雙大眼睛和臉型,簡直就像是從周公子臉上扒下來的一樣。
唯一有所區別的是,周公子的胸前是永遠的飛機場。
才十四歲不到的楊麗娟,胸前卻像海上翻滾的狂風巨浪,波濤洶湧。
可惜,王一男至今還不知道電影長啥樣。
然而他的眼神還是忍不住在那片起伏的波濤上停留了片刻。
「他倆還小。以前姐姐們也是每次都這樣等著我們的。」
「嗯……」
楊麗娟應了一聲,又故意把胸脯挺了挺。
偷偷瞄了一眼王一男后,她也在籃球架下挨著王一男坐了下來。
剛一坐穩,她就從背簍里拿出了幾塊比拳頭略小的石塊,「這個給你。」
王一男每接過一塊石頭,就在手裡顛了顛,「嗯,很趁手……」
又過了五六分鐘的時間,另外兩個貌似五六年級的小學生也先後跑了過來。
來到王一男身邊后,也各自掏出了幾塊石頭交給了王一男。
……
不到二十分鐘,四個人就已經出了鎮子,進入了郊外的山野。
順著一條羊腸小道,王一男在前,楊麗娟在後,兩個小學生在中間,一路疾行。
一口氣走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爬上了一道山樑。
在一處還存有灰燼的背風處,兩個小同學迫不及待地一下就坐在了地上,然後順勢一個後仰就都躺倒在地上了。
王一男和楊麗娟也走過去坐在了兩個小同學的身邊。
只是稍稍喘了口氣,王一男就從背簍里拿出了一把鐮刀,起身去砍下了一根竹子。稍加修理后,就成了一個Y字型的竹叉。
「康登哥(康登是王一男的乳名。白族語,圍住,留住的意思。),你還要抓蛇嗎……要是再能打到一個兔子就好了……」
一個月前烤兔肉的香味兒好像還飄蕩在眼前。
包括王一男在內的四個人,幾乎同時咽下了好大一口口水。
「希望今天也能碰到那天的好運氣……」
王一男一邊說著一邊就轉身離開了。
楊麗娟也從背簍里拿出了幾個洋芋,一邊扭頭看向了另兩個。
兩個孩崽子對望了一眼,也立刻起身了。
他們倆的任務是撿燒材和捕螞蚱。
四個人的肚子早都前胸貼後背了。
每周帶回來的十斤八斤米和挂面,在第五天頭上就基本耗盡了。
沒有蔬菜更沒有油水。只有辣醬和幾個洋芋,每天兩斤米的飯都吃不飽,何況根本就不可能每天都有兩斤米。
……
山裡最不缺的就是枯草和爛樹枝了。
一會兒功夫兩個孩崽子就每人抱了一大抱回來,丟到灰燼邊上后兩個人又立刻離開了。
只有四個還沒有拳頭大的洋芋,還是楊麗娟忍飢挨餓留下來的。
如果萬一王一男啥也碰不到,啥也打不到,這四個洋芋就是他們堅持走完剩下路程的唯一支撐了。
楊麗娟把四個洋芋埋在了以前的灰燼下面,拿過一堆枯草和樹枝就升起了火。
已是四月份的天氣。
青草已沒過了腳腕,樹的葉子也都張開了,滿山的櫻花都已經開始凋零了。
到處都是一片鬱鬱蔥蔥,山裡的防火也不像剛開春時那麼緊、那麼嚴了。
然而還是不能怠慢,不能大意。生火的時間決不能太長。
不到半小時,王一男和另兩個孩崽子就都回來了。
仍然沒有兔子……
王一男手上拎著一條已經剝了皮,足有一米多長的蛇,和另一個血淋淋的……應該是剝了皮的大老鼠。
如果在近前細看,就會發現就跟上次的那隻兔子一樣,這隻老鼠的頭也已經是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樣了。
無論是一隻兔子還是一頭獐子,王一男手上的石頭,瞄準的永遠都是它們的頭部。
兩個孩崽子也是收穫滿滿。
每個人都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又一把的大螞蚱。
楊麗娟早就在火堆上搭好了竹架子。
一條蛇,一直肥胖的大老鼠就吊在竹架子上烤了起來。
王一男用竹枝不斷地翻烤著。
另外三人在火堆邊的炭火上開始烤螞蚱。
這要是用油炸……
油炸是不可能的,山裡人缺的就是油水。
然而從老鼠身上滴落下來的油,在火堆上已激發出誘人的香氣,聞起來似乎比油炸還要香。
兩個孩崽子一邊往嘴裡填著烤螞蚱,一邊眼也不眨地盯著渾身吱吱冒油的大老鼠。
楊麗娟把烤好的螞蚱往自己嘴裡扔一個,再往王一男的嘴裡送一個。
一個不小心,王一男咬住了楊麗娟的手指,還吮吸了兩下。
味道不錯……
楊麗娟面泛潮紅。伸出另一隻手抓了王一男的大腿一下。
王一男的一雙手一直在不停地翻弄著老鼠和和蛇,只有嘴巴是閑著的。
螞蚱吃完,兩個孩崽子迫不及待地從各自的背簍里拿出了辣醬罐子。
一周的六天里無論多麼想吃,他們總會還要留下一點點辣醬,就為了每周的這一刻。
又咸又辣的辣醬,配上香噴噴的烤肉……無論是烤野兔還是烤老鼠肉或者是蛇肉……
都是美味呀!
最後把蛇的骨架也燒酥了,被兩個孩崽子吃掉了。
老鼠的骨架似乎更香。
嚼碎后裡面好像還有骨髓。
……
吃飽了的兩個孩崽子癱在地上就閉上了眼睛,不想再動了。
楊麗娟和王一男划拉一些沙土把火堆蓋上后又用腳踩了踩,然後也靠在了樹上稍事休息。
王一男也閉上了眼睛。
……
「康登哥,我想聽你吹笛子。」
「嗯。我也想聽……」
倒狗和散巴兩個孩崽子閉著眼睛躺在草地上,一唱一和地央求著王一男。
四個人此時都已經吃飽了,想休息一會兒。
但不可能睡著,也不敢睡著。
王一男起身從背簍里拿出了一支長笛。
把書包也拿了出來。打開書包拿出了一個筆記本,又從筆記本里小心翼翼拿出了一片笛膜,貼在了長笛左端的第二個孔上。
王一男靜靜地看著這隻長笛好一會兒。
這支長笛是吳娟林老師臨走時送給他的。
吳老師是從滬省過來支教的。原本只需要一年半載的時間,她卻足足在這裡待了三年。
這是一支黝黑錚亮的長笛,看一眼就不像凡品。
王一男吹奏的是一曲《亂紅》。
這是吳娟林老師臨走時,用這支長笛吹奏的最後一曲。
直到現在,王一男才終於有些理解吳老師當時吹奏這首曲子時的心情了。
笛聲嗚咽,如泣如訴。
山野靜寂,亂紅零落。
長笛珠孔如淚眼,偏將繁華看不見。
惹得花瓣碎碎念,化作亂紅落階前。
此情解做千般語,康登想做男子漢……
……
王一男終於決定,他要放棄學業出去打工了。
即使考上了省重點高中,他也不想再念下去了。
即使陶敏姐還要繼續資助他,他也不想再念下去了。
一個在省城住讀的高中生,一年下來的生活費、書雜費就絕不是個小數目。
絕不會再是小學到初中一年裡的幾百塊錢了。
王一男雖然不知道在省城住讀到底需要多少錢,但他知道這筆錢家裡肯定是沒有的。
家裡連超生罰款的債務都還不完,自己還上什麼學呢!
一邊打工一邊學習,可能也不錯吧……
每年從城裡打工回來的那幾個人,還真的是讓人羨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