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談婚論嫁
(一)險峻的大山
——此詩寫於1996年10月24日。我在1995年第一次參加高考,失利後生了一場大病,輟學一年多。當時我病癒不久,尚在老家口鎮馬陳村務農,還未到無州二中復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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億萬斯年過去,
土地也經受不了世態炎涼,
因冷熱不均而打著莫名的顫抖,
於是橫斷撕裂,
出現了你。
你如此桀驁不馴,
彷彿倔強的牛犄角,
深深地直插入蒼穹的心腹。
上帝也驚懾於你的反抗,
時常因恐懼而淚河流淌。
但是總有冥頑不化的生靈,
來鑽牛角尖。
有那麼多良好的風水寶地,
他們不去選擇定居,
卻來到了你這裡,
播種他們的桑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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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吝嗇得不給他們一點泥土皮毛,
他們卻仍然固執地鑽你這牛角尖。
你便常常用凄厲的山風,
來對他們冷嘲熱諷。
而這些沉默的傻子一樣的人們,
卻不為所動,
繼續年復一年地在你身上搔癢。
雖然你堅硬無比,
然而有時卻也禁不住癢得打幾個噴嚏。
但他們仍然不為所動,
繼續在你的牛犄角上耕作……
他們便是山民的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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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其實具有另一種形象,
也許你更像一排參差的狼牙。
寬厚的大地就是牙床,
支撐起了你的險峻。
無形的蒼穹就是上牙,
你與它齊心協力地撕咬著山間的一切,
吞噬著那些頑強的生靈。
你把所有山居的人類,
都當作你的食物和營養。
你真是個野蠻的饕餮,
你巨口中的牙齒,
把世世代代不知道多少人咀嚼,
然後毫不留情地吞進了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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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依然有人頑強地生存在你的牙齦肉上,
他們甚至在艱難的生活中,
綿綿不斷地遺留下了子孫後代。
或許他們只是你咀嚼的時候,
所無法徹底消滅的肉屑?
你早已恨透了他們這群微生物,
他們不停地腐蝕與敲打著你。
於是你的巨舌與唾液,
在咽喉間攪成了一片,
想來停止他們鬆動你的牙齒的活動。
但他們卻仍然毫不畏懼,
而且把你的唾沫全部當成了風雨甘霖,
利用起來為他們的勞動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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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終於有人不再固守著你的貧窮生活。
他們走出了大山,
外出打工學藝。
也有的人回來了,
目的卻是更大規模地開發你。
從此之後,
你的五臟六腑漸漸被掏空,
你的骨骼被擊碎脫節,
你的軀體被槍擊成洞……
面對這些執著的山民,
面對強大的高科技機器,
你只能無言地嘆息:
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啊,
我這堂堂的大山,
竟然也終有一日,
會被人夷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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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談婚論嫁
——此文寫於1996年10月21日,是我當時閉門造車,構思中的一部長篇小說的片段。
可惜當時心情不好,也沒有時間,就沒能繼續寫下去。實際上,這部小說我已經全部構思完成,全書各章節有了完整的提綱,光提綱就寫了三萬字。
不過,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如今才發現小時候想象的那些故事,幼稚可笑得很,所以直到現在也沒有寫出來,故事依然作為乾巴巴的提綱,封存在我的筆記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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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就女兒鳳露與老韋家的四小子東凌談戀愛的問題,老兩口子引發了爭論。妻子任盈大放厥詞,對東凌評價很低。
丈夫易秀新聞言憮然,說道:
「唉,韋東凌么,家境確是貧窶了些。雖然如此,依我看,他還算是個怪停妥的好孩子,蠻配得上咱們家的鳳露那小妮子。
年輕人的事,我們還是少管吧,還不如稀里糊塗更來得輕鬆清爽。豈不聞『不痴不聾,不做阿姑阿翁』?」
任盈搖頭道:
「依你這麼說,難道咱們就算多管閑事了?咱們平時對鳳露管得也不算嚴啊!」
易秀新笑道: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年輕人互相喜歡,願意談戀愛,誰又能禁止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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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盈不禁怒道:
「你可真是胡說八道!誰要去禁止了?不學無術就不要不懂裝懂!偌大歲數了,倒扮得像個青年才俊似的!唉!說起來,當年還不就是你這油嘴滑舌、附庸風雅的老把戲,把我騙來的啊!」
易秀新皺眉道:
「任盈,不要上綱上線!我咋不學無術不懂裝懂了?」
任盈呵呵笑道: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只等我把你個老不要臉的臉皮揭破了,才算服了是吧?——比如剛才你提到的那所謂的『阿姑阿翁』之說,乃是指的公公婆婆而言,和咱們有啥關係?
你我是管自己的親生女兒的婚事,怎可稀里糊塗,睜隻眼閉隻眼?在女兒的這件人生大事上,我們必須要睜開眼睛,瞪大滴溜滾圓的眼珠子,好好地遴選自己的女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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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秀新尷尬笑道:
「是有這麼一說哈!你可真是個女學究,這搞得我這當丈夫的都不敢隨便說話啦!反正我的意思,孩子的事,孩子自己做主,我們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任盈正色道:
「唉!你這話像個負責任的好父親說的嗎?真沒想到你一輩子都是個擰擰蛋,偏偏到了大事上,這會子倒成了好說話的和事佬,對自己的孩子願意放任自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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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秀新哈哈大笑道:
「就你多心!倒好像我就不疼女兒似的!畢竟東凌那孩子很不錯,既然兩個年輕人在一塊情投意合的,咱們當父母的又何必生那閑氣?豈不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閑暇時間,蒔花養魚,品茗讀書才是正經,管那些閑事做什麼?」
任盈怒道:
「去你的吧!我當年不就是不聽父親的勸阻,硬是要嫁給你這麼個無用的現世寶來的嗎?累得我受了這麼多年的洋罪!
有了這個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訓,我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再重蹈覆轍了!我一定得給鳳露長好眼,幫她選個好女婿!」
秀新笑道:
「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幹嘛?當年還不是你千方百計要嫁給我,跟著我來到了馬陳村東嶺這片荒郊野地上?都過了這麼多年,兒女一大堆了,你還痛恨自己瞎了眼睛不成?」
任盈撇嘴道:
「滾你個蛋的吧!還千方百計?嗯哼!嫁給你這樣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腐儒,我就是瞎了眼!一聽你這些嘮叨,我都快討厭死啦!」
秀新搖搖頭,反駁道:
「你還好意思說受什麼洋罪呢,你看看,難道不是我成天挨你的欺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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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盈聞言,皺皺眉,也不言語,過來順手就揪住了秀新的耳朵,輕輕扭了起來。頑皮親昵之狀,不減當年風采。
雖是玩笑,卻也擰得秀新有些疼了。易秀新連忙搖搖手,長嘆一口氣,苦笑著告饒道:
「孩他娘啊,我這又是有什麼話得罪尊貴的公主陛下啦?幹嘛這麼大動干戈的?我哪句話說錯了,你先明說再懲罰也好啊,別總是叫人懸著心,稀里糊塗遭罪啊!
這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是動手動腳的,老脾氣不改,偏一團孩氣,也不看看,女婿都快上門了,叫人見了怎麼好意思?也不嫌人家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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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盈嗔罵道:
「我呸!有什麼可笑話的?還『笑話』——『小花』呢!有啥大不了的?『小花』是『大花』生的唄!」(作者註:我們無州土話,稱貓為花子,小花就是小貓,大花就是大貓。)
秀新笑道:
「不要胡攪蠻纏好不好?別忘了『女大不由爺』的古訓啊!」
任盈撇嘴道:
「嗯哼!誰還不知道誰家的那些臟臭爛事?你剛才混用錯了古人說的現成話兒也就罷了,我已經大批特批了你一通,誰還聽你這般胡說?饒是這麼著,你還是接著就犯了老毛病,這『女大不由爺』的話,也是你做父親的說得出口的?
鳳露是咱的寶貝閨女,早先的時候還講究什麼『三從四德』呢,現在新時代雖然不講究這些了,可誰就允許她『不由爺』了?
你姓易的,一輩子沒本事,沒威信,我可好歹在咱村子里算個『權威人士』吧?我總得管管女兒的終身大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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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秀新呵呵笑道:
「誰承認你是『權威人士』了?還不是你自高自大自封的啊?」
任盈冷笑道:
「哼!你還不服氣是吧?我在鄉親們心中的位置,只怕要比你在你們那群狐朋狗友里的地位還高呢!不信你見了人就隨口問問!
再說了,鳳露是我一手帶大的,她能不聽我的話嗎?我叫她上東她不敢往西,我叫她打狗她不敢罵雞!
當然了,我做母親的也絕對不會把女兒往火坑裡推。總不能找一回女婿,死貓爛老鼠的沒個挑選吧?
她要是真想嫁給那個自以為是、互吹亂謗的韋東凌那臭小子,我是一百個不願意!我這個當娘的,滿當得了這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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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新嘆口氣,搖頭道:
「你這又是何必呢?我看東凌這孩子挺不錯的。」
任盈怒道:
「我說不成就不成,你少廢話!我看這姓韋的就不是個好東西,哪裡也滅不了的反叛,從前世八輩子里就是拗種!
你看燕壽岸那小夥子,多有能為,都開上賓士汽車了!而且人家又長得帥氣,還那麼謙遜禮貌!每次見到我,都是一疊聲地叫我『姑奶奶』,嘴多甜多親香啊!我聽著簡直就是金聲玉振!」
易秀新鼻孔出氣,冷笑道:
「唉,你這個勢利眼啊,你不就是看著他家混富了嗎?別看他說的比唱得還好聽,我可不大喜歡,你忘了孔夫子的名言『巧言令色鮮矣仁』么?
我聽說這小子以談戀愛為名,欺騙了好多大姑娘了。你難道不知道,一切不以婚姻為目的的戀愛,就是耍流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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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盈尖聲道:
「唉!我這輩子跟你真是沒共同語言,三句話說不完就得吵嘴呀!
人家燕壽岸的父親跟咱還是老鄰居,關係一直挺好的,咱幾乎就是看著壽岸這孩子長大的,還能不了解這孩子嗎?雖然小夥子是談過幾個女朋友,那還不是緣分沒到嗎?
至於你說鳳露喜歡韋東凌的事,我有辦法給他們拆開!你也不看看,韋東凌就是個窮孤兒,一個苦命人,咱鳳露真要跟了他,將來吃啥喝啥?
反過來說,我就算是硬叫鳳露隨便嫁個阿貓阿狗,他韋東凌也管不著!那癩皮狗也很擅長油嘴滑舌,最會糊弄人!我看他干農活一貫偷奸耍滑,何嘗在家裡老老實實幹過幾天活兒?鳳露要是跟了他,將來還不得喝西北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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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秀新笑道:
「你可別小看東凌!我聽說他熱愛寫作,已經在《無州日報》上發表了好幾篇作品呢!一旦成了作家名人,將來還愁找不著飯吃嗎?」
任盈拍了拍手,很不屑地冷笑道:
「你可別說這個了,厭惡死人啦!他整天鑽在自己的小黑屋子裡,抱著書死啃,就好像是個皓首窮經的學者似的!可惜他忘了,咱這是農村啊!他也不管家裡人的死活,光看書寫什麼狗屁文章,有個屁用啊?我早就覺得這人薄情寡義得很!」
秀新搖頭道:
「東凌也不是啥也不幹啊!地里的活兒也沒少下力。他怎麼薄情寡義了?你忘了東凌他娘死的時候,他哭得多麼悲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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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盈努嘴道:
「那還不是他裝出來的一副可憐相!那些日子,這小鬼頭整天假裝哀哀欲絕的樣子,就是為了騙取大家的同情!無非就是為了從鄉親們,尤其是他那老實巴交的大嫂子那裡,騙吃騙喝罷了!
也就是他那大嫂子還真算憨厚,盡讓著他;要是換了我,就是殘羹冷炙剩飯剩菜,我也不讓他吃,寧可收拾起來餵了豬,還能掏蹬幾個錢呢!哪個家庭里願意養著他這麼個光看書不幹活的大閑人啊?
他不就是在報紙上發表了幾行歪詩嗎?連個豆腐塊都算不上。再說了,什麼『濕』啊『干』啊?有個啥屁用?能當飯吃嗎?
你看他這就神氣得治不了了,成天跟人顯擺,臭美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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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新呵呵笑道:
「人家也是掙了稿費的呢!」
任盈冷笑道:
「哼!還好意思說稿費?他能得到幾個鋼鏰分錢兒?真不夠他買稿紙的費用!這就吹噓得上了天,成天蹲在家裡,也不出門幹活,也不去了解社會,是典型的閉門造車,居然還妄想寫什麼傳世不朽的長篇大作!
依我看,就這小子那二兩豬腦子,肚子里那斤把沉的肝花腸子,還能寫得出什麼有新意有內容的好文章嗎?發表了幾首小破詩而已,臉皮厚得這就自稱什麼作家詩人了!
不過倒也別小看了這小子,內容也肯定是有內容的,他那大腸里總有個斤數干屎蛋子吧!哈哈哈!——就他那樣的窮鬼,一天能吃幾錢大油?能扒幾碗乾飯啊?
哼!文不文,武不武,肩不能挑,手不能伸——我又說錯了,手倒是能伸的,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伸』罷了!像這種窮命吊系子,叫咱鳳露嫁過去,伺候這號不著調的『貴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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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新擺手道:
「你這也忒門縫裡看人,把人家看扁了吧?」
任盈瞪眼道:
「才不是呢!我看人一向准著呢!有道是『馬王爺不管驢的事』,這麼一尊『大人物』,咱家鳳露可伺候不起!
咱的女兒雖然不是什麼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可也總算是個小家碧玉吧?打小兒儘是給她支使著,還嫌不夠舒坦呢!反倒嫁出去給別人做什麼僕人加夫人了?
要嫁給韋東凌那樣的窮酸鬼落魄秀才,除非等他混到能雇得起小保姆,坐得起轎車那一刻吧!
我料他也不是那塊料!『狗吃麩子面帶著』,什麼樣相,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就敢撩撥咱們鳳露這麼漂亮優秀的女兒!
就算天下的男人死一大半,也輪不到他這副尊容的啊!什麼德行?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哼!就算天鵝屁也輪不到他吃!
也怨我這些日子疏忽管教了,聽說這混小子黑天白日的,就敢領著鳳兒到處亂躥,真是個膽大包天的胡踢蹬的瞎材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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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秀新一直很忍耐地聽著老婆絮叨,但見她越說越有氣,越說越起勁,越說越難聽,越說越有本事似的,有繼續長篇大論的架勢,終於忍不住了。
原本他還想閉目養神的,誰料他那幾句話就惹得任盈這麼嘟嘟囔囔了半天,只得出聲阻止她,大聲呵斥道:
「行了行了行了!熊娘兒們頭髮長見識短,編排起人家東凌這孩子來,還沒完沒了了是吧?」
任盈瞅了瞅易秀新的神情,見他似乎動了真氣,這才終於閉了嘴,長嘆了一口氣,沒再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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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新使勁閉了閉眼,冷靜了一下,但眉毛卻下意識地在上行下潛地眨動。隔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
「你唉聲嘆氣地做什麼?人家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愛,『饞涎滴下肚』;你這個倒好,恰恰相反,越說越氣,簡直恨不得吞下肚啊,哈哈哈!
看來你這個當娘的,倒是真心疼顧著女兒了。但是女兒畢竟大了,我覺得也輸不了多少眼色的。再說又不是你找對象,這麼挑毛挑刺的幹什麼?用得著如此動氣嗎?
唉,還是俗話說的好,兒女都是父母命中的討債鬼,真是一點也沒錯!看看你今天這是幹啥,何必弄得這麼臉色鐵青,肝長氣短的呢?……」
……………………
易秀新不再說話了,任盈也沉默良久。屋子裡悄無聲息,燈影幢幢,老兩口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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