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轉運
「你原來走街串巷,做的是單人買賣,圖的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收錢容易,簡單幹脆。而賣先施的貨則大有不同,站櫃檯本是零售,先施有偌大商場,東西琳琅滿目,亦不缺零售,否則何必趕你出門做跑街先生?你皮箱里能裝下整個先施的貨樣?所以你要做的是尋大單,而且不怕押款,你要找的是商人,而並非單人。」
顧植民不解:「若是這樣,我到處奔走,打出去的豈不是廠商品牌,跟先施又有半毛錢干係?」
「如何沒有關係?這些廠商貨物沒在先施庫房?你難道不是為先施分憂,處置政府強派的貨品?你每賣出一件,先施不賺差價?不收費用?若是品牌打響,先施的櫃檯難道不會有客人光顧?再說,為國貨奔走揚名,又有什麼不妥?」
徐小姐一番話切中肯綮,說得顧植民連連點頭,道理他已明白,但自己讀的書、懂的事卻沒有夫人多,所以方法尚不清晰。徐小姐一笑道:「學校、工廠還是要去的,不過只須尋經理、掌柜等主事人員,先打通關節,然後約定分成,由他們代你營售。比起你來,這些人與學生、女工更為親近,也深知她們的需求,這樣你每處只跑一趟,只須找一個委任即可,比你原來零售,效果高出十倍百倍……」
顧植民讚歎道:「好夫人,原本我只將你看作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未料到你有如此深的見解。」
徐小姐啐一口,紅著臉道:「只要此生你我夫妻兩人能白首偕老,創一番事業,那才真真是我的夙願。」
次日,顧植民精神煥發,依照徐小姐的囑咐,乘電車往東北,直奔楊樹浦。這裡非但有江海分關,而且沿途煙囪林立、有東華、同興、大康等紗廠,還有機器廠、製糖廠、洋布局等工廠。
但顧植民並未全然照葫蘆畫瓢,他沒進這些工廠,反而先找到紡織商會,先是掏出先施公司名刺,找到一個姓魏的主任,然後將推銷國貨、協作共利的意思一講,魏主任慨然道:「這是好事體!既為國貨爭光,也給日夜勞碌的女工們一些實惠,你且留下樣品、信址,交由我來聯絡!」
顧植民大喜,但還堅持進紗廠走一遭,魏主任道:「對面就是同興紗廠,我帶你去看!」兩人在車間走訪一遭,顧植民掏出小本本,記得頭頭是道,魏主任看著驚奇。等回到商會,便見他拿出一堆樣品,按照工種需求,歸為幾類——清花、梳棉的女工容易手掌乾燥,宜用保濕滋潤之品;絡筒①、穿扣的女工容易手指粗糙,宜用滋養恢復之品;漿紗、驗布的地方有各種濕毒,容易起風團濕疹,宜用脫敏祛毒之品……種種明細,不一而足,魏主任看得嘖嘖稱奇,直贊他乃護膚界的專家。
顧植民與魏主任約定,又馬不停蹄,直奔各個工會、公所、商會,所遇之人既有如魏主任爽朗者,亦有明敲暗示,先索要一些好處者。接連十幾日過去,顧植民網愈撒愈大,魚卻全無訊息,不免有些心焦。唯有徐小姐一副「正在城頭觀山景」的架勢,尚能讓顧植民有些許信心。
以往顧植民每日先到公司點卯,這幾日東西奔走,今日吳淞,明日真如,哪有閑暇去先施報道?同儕男櫃員久不見他身影,越發幸災樂禍,一開始還竊竊私語,後來索性堂而皇之,在工閑之餘扯開嗓子嘲諷。
「那個『神鼻』癟三拎著皮箱一去不返,是沒臉回來了吧?」
「如何沒臉回,我覺得他臉皮厚得很!我還覺得,他是帶樣品逃之夭夭了!」
「哈?此言有理!此言有理哇!」
幾個女櫃員卻不苟同他們意見,她們七嘴八舌,替顧植民聲張。
「你們這些閑人,真是黃鶴樓上望翻船,城隍廟前看火燒——人家任勞任怨,被擠到荒無人煙的櫃檯也不吭一聲,被擠出公司磨斷皮鞋腳掌也不喊一句。你們笑話人家,才是覅面孔來哉!」
范春城正好走在腳下,幾個櫃員遂閉了嘴,可還有人不服氣,梗著脖子嘟噥道:「師父,你未免太偏心!之前有個小盧也是業績不彰,半月便被你趕走,為何這勞什子顧植民就能幹耗兩個月?」
有人願意挑頭開口,眾人便齊聲聒噪起來。范春城正欲呵斥,恰逢樓上當值的門房喊有電話找,便匆忙趕上去,接起電話,只聽對方說姓魏,是紡織商會的主任。
「儂是范襄理?有位顧植民先生前些日子登門推銷國貨,可是你們先施的人?」
「正是。」范春城半喜半憂,生怕顧植民惹出事端。
「是這樣,我應允了顧植民,共聯絡十二家紗廠,女工們得知能用上先施百貨的化妝品,個個踴躍訂購,此次計買入六十二箱各類粉膏,具體清單已倩人②寄信過去,煩請儂及時查收。」
「啊……六十二箱是多少件貨?」范春城拿出一支自來水筆,他感覺自己聲音好多年也未曾這樣顫抖過。
「呀,箱件不是顧植民整理出來的嗎?待我看看數據……各類粉膏共一千三百〇二小件……是不是有些少了?」
「不少,不少,我們儘快操辦,一定讓辛苦勞作的女工們稱心如意。」
范春城放下電話,頭依舊有些眩暈。這是先施公司開業來最大的單筆訂單,范春城驚得嘴巴半晌才合攏,方要下樓吩咐門房去查信件,又一通電話將他喚上樓去,這次是教師工會的人……
「喂,先施公司范襄理嗎?方才話務員講,儂那廂佔線,哎呀怎麼這樣忙,生意都不做了嗎?」
范春城連聲道歉,只聽電話里說:「我是儂公司顧植民介紹來買國貨化妝品的人,聽說物美價廉,一齊訂貨還有更大折扣,對伐?」
先施公司被電話鈴聲吵得七葷八素的時候,顧植民剛從莘庄車站下車,聽袁煥俠講,這裡有大中華、正泰幾家橡膠工廠,工人也頗多,他想上門碰碰運氣。前些日子他繞上海跑了整整一圈,但從未收到一筆訂單,想到前途未卜,他不免彷徨失落,滿心憂悒。
艷陽當頭,顧植民大清早坐車過來,腹中空空如也,又捨不得買飯,只好路邊買兩個野菜糰子,邊啃邊拎著皮箱趕路。
天熱路遠,加上昨夜下了雨,整條路無一處乾地立足,他只能單手把皮箱扶在肩上,踩在泥里前行。泥漿漚爛了皮鞋,汗水浸黃了衣衫,他狼狽不堪,如同逃荒的難民。
唯有嘴裡野菜的清香,讓人不免憶起故鄉春日傳唱的歌謠,顧植民暫時把迷茫與煩惱拋在腦後,全然不知此時某處命運之輪已悄然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