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火
小皮匠聽得只是心驚:「莫非這茶館也開罪了流氓無賴,惹出了官司?」
顧植民搖頭苦笑:「惹出來的不是官司,而是一段韻事。」
這段韻事,還要從溫慈的孫太太講起。她聽書聽得痴雲膩雨,竟迷上了講書的人,一來二去便與章玉驦暗通款曲,每夜但聽他講完書,便折去幽會。誰料孫先生走南闖北,也不是善人,早就察覺端倪。前夜帶了人馬,想將一對鴛鴦抓在被裡。誰道孫太太死命護住門,章玉驦跳窗逃走,不知去向。孫家余怒未消,於是糾集打手,又來茶館算賬,將好端端的所在搗得如同破窯。
工部局巡捕遲遲方到,他們收錢辦事,才不管市民紛爭。台柱子受傷,茶館只得關門,夥計們也作鳥獸散。顧植民本就是學徒,又方用工錢縫了新衫,只道是兩手空空,再度失業,到上海將近兩月,非但沒掙到一兩個銅板,連隨身行囊都愈來愈小。
他典當了新衫,收拾包袱,徘徊到大馬路,遙見先施百貨依然熙熙攘攘,對面大樓也在裝潢,雖未開張,但已掛出「永安百貨公司」的招牌,於是躊躇良久,鼓起勇氣,徑直推開先施公司亮堂的玻璃格柵門……
聽到這裡,小皮匠總算鬆口氣:「顧先生,儂這番經歷,卻不似《三國》,更像《水滸》——雖丟了茶館的營生,流落街頭,最終被逼上梁山,梗著脖子推開環球百貨公司的大門,也算新開闢一番天地吧?」
顧植民道:「你先聽我慢慢講。」
那個初秋下午,顧植民愣頭青一樣闖進百貨公司。太太小姐們正挑揀貨品,銷售員穿著白色洋服正在照應,突然瞥見他一身短衫行頭站在門口,彷彿一滴水掉進冒煙的油鍋里,突兀得欲讓全場炸裂開來。幸好有個白洋裝①守在門口,見他發獃,徑直迎面而來,麻利地給要爆開的油鍋扣上蓋子。
「密斯脫,想買什麼?」白洋裝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張開翅膀,語氣裡帶著揶揄與質問。
顧植民硬著頭皮,清清嗓子問:「仁兄,我能吃苦,肯受累,做事勤勉,也不憚與人交往,只想請教仁兄,若能像你一樣先施櫃檯賣化妝品,需要何等條件?」
白洋裝睥睨他三眼,又連笑三聲:「條件?英文法文你會講的?開米絲吹②你可懂得?化妝品門類你可知曉?太太小姐們盤問,你能對答如流?吃苦受累是這世間最廉價的事,賣化妝品,要的是克拉斯③!你連司丹康④都用不起,還想到先施站櫃檯,白日做夢!」
這番話將顧植民堵得無言以對,櫃員們一陣鬨笑,笑聲如同槍林彈雨,直打得他落荒而逃。他倉皇離開大馬路,沿二馬路逃到外灘,但見滔滔江水,舳艫相銜,一片繁華,可惜與他無關。此時深秋陰晝,蕭風四起,真是枵腹與汽輪齊鳴,理想共烏雲同色……
顧植民講得小皮匠一聲嘆息:「原以為先生推開先施百貨大門,就能說動老闆,由此入職,誰料卻被毫不留情趕了出去,居然流落黃浦江邊,無依無靠。真是運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顧植民反倒笑笑:「運勢這東西,總比竇娥還冤。成事者飄飄然,欣欣然,都自我誇耀奇才天縱;一旦敗落,便都推到運勢身上,其實成也由人,敗也由人,又與運氣何干?至於那白洋裝講的,聽起來有道理,但其實儘是歪道理。」
「這話又怎麼講?」
顧植民抬起手,指指綿延閃亮的路燈,又指指餘音裊裊的大戲院,道:「亞洲最繁華的城市莫過於上海,上海最繁華的地方莫過於外灘。但就是那外灘,以前也只不過是縴夫踩出的一條羊腸小道。正是這些勞工的辛勞和汗水,加上洋輪船載來的時間與機運,才讓小小漁村天翻地覆,變成亞洲第一都市。所以,吃苦受累,從不是世上最廉價的事,而是人間最寶貴的品質。誠然,我那時沒有司丹康梳頭,更沒有克拉斯做派,我看似一無所有,可還兩樣東西——氣力、青春,就像黃浦江一樣奔涌不絕的氣力和青春。」
小皮匠沉吟半晌,豎起大拇指。
「顧先生,儂方才的言語,簡直都要將我眼淚講出來了。儂既然明白了這些道理,肯定從那之後奮發圖強,白日做工,夜晚苦讀,學洋文,學那什麼開米絲吹了吧?」
「呵呵,我也情願當時如此呀。」
「這話……又是何意?難道還有波折?」
「豈止波折,差點還賠上性命。」
「啊?如何有這種災禍?」
「你可否記得,我有個同鄉兄弟,名叫許廣勝?」
「記得記得!莫非他來害你?」
「恰恰相反,他是來幫我……」
民國七年秋天,顧植民飄零街頭,他在黃浦江邊徜徉許久,終於下定決心,想尋個半工半讀的去處,可就在這當口,許廣勝聽到茶館秘事,千折百轉,在大禮拜堂的角落裡尋到流浪的兄弟。聽顧植民講完自己的籌畫,他沉默許久,問兄弟可知道此中難處。
「我想過了,無非苦一些,累一些。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許廣勝起身告辭。顧植民捱了幾日,沒尋到能收留的去處,口袋裡銅板早花個凈光,西風漸涼,他夜宿街頭,忍飢挨餓,眼看就要撐不下去時,許廣勝又尋到他。
「植民,我四處打聽,終於托老闆找到個去處,吳淞那廂有處當鋪缺夥計,你看……」
顧植民左思右想,進退兩難。吳淞偏遠,儘是港口漁村,去那邊只能謀口吃喝,必不能學課解惑。正在猶豫之際,許廣勝又添上一句。
「眼看就要寒冬臘月,不先找個吃飽穿暖的去處,你還想睡冰石板,喝西北風?」
頓了頓,又說:「你要死在街上,將來等尋著翠翠,我又如何向她交待?!」
這句話瓦解了顧植民的宏圖,他從未料到許廣勝竟一直認定姐姐未死。餓到極致的人,連惆悵都沒有氣力,只得乖乖聽話去了吳淞。當鋪老闆瘦削身材,眼神挑剔,上下瞥著顧植民,好像在給不值錢的瓷器估價。
「你們大老遠跑到吳淞,也不容易。」
於是商議工錢,老闆伸出三根鷹爪似的指頭,顧植民以為是三塊銀元,沒想到是每月三個雙毫,比煙紙店學徒的工錢還縮水四成。他想談到六個雙毫,卻得到冷冰冰六個字。
「若嫌棄,便請回。」
顧植民方曉得老闆那句「大老遠」的話不是慰問,乃是討價還價的資本。事到如今,只得權且答應。老闆便打發他到住處安頓。說是住處,實乃柴草房隔出來的無窗小間,十六塊磚墊起來一塊門板,人躺在上頭說不清是在停屍還是睏覺,加上一盞油燈,豆大火苗,似在照明,更像招魂。
顧植民卻已心滿意足,他在木板上鋪好稻草,吹滅油燈,一閉眼便進入夢鄉。朦朦朧朧里,但看一縷黑紅影子如魔如魅,朝他飄舞而來!
他激靈坐起身,仍不知是夢是醒,只聽外頭敲鑼打鼓,大呼小叫,比迎春祭祖還要熱鬧,再四下一看,卻見方才吹熄的油燈,竟又自己燃亮起來,還化作百十個化身,像鬼眼一樣閃瞬著盯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