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火燒連營(下)
詩嘆:
人間生來事不平,高低貴賤盜公名;他年燃起衝天焰,民心如火最無情!
但說梁山泊里,崔念奴使人整束人馬,盡在後山坳中駐紮,將嘍啰大小,教得心的引著,一夜前頭斥候回報,道是官使驅舟而來,當時吩咐上下:「各具起誓,不得肆意走動,休教看出端倪!」
又使人取宋萬杜遷來,聚義廳內搬個類王倫身材面貌者,將膏『葯』敷衍,命教:「所圖大事,只看你三個行事,須小心仔細,不可大意!」再取三五人來,命教服侍左近,間中教一機敏的,身藏一封書信,見機行事。
那官使兩個到來,便見萎靡虎皮交椅上的王倫,遠遠只看面目依稀,身有重傷,勉強支撐,將些編排好言語,一一奉上。又有杜遷宋萬兩個左右策應,自然他不曾起疑。
別後念奴自後轉出,肅然下令:「石寶以小軍而疲張叔夜,其心可嘉,其力不可久持。」又命段景住引一支小軍往山下來,尋石寶策應。
眼見天明,再復教三軍歇息養足力氣,只等張叔夜遣使到來。
入夜時,果然張叔夜教來使將合盤算計托出,道:「常言道,一路重走便是熟,那一夥反賊,乖張肆意,歹毒人不能及,又是騎軍,倘若地上,萬千軍馬拿之也須許多力氣,折卻許多,張太守於心不忍,今有一計,要與寨主奉送功勞,一旦得手,不是寨主前途光明,便這山寨,也生許多光彩。往後文人墨客往來瞻仰,誰不說寨主深明大義?更多一段傳說!」
「王倫」自然大喜,乃問之計,來使曰:「寨主也當自知,這山寨里許多不與同心的,不知彼此,當遣退左右,太守有書信一封,下官也好說些話來。」
當時將左右遣退,便是杜遷送往,也怏怏不悅出將門去,卻留三五個心腹,交椅下擋住,不教近前。
那使也不虞有他,這王倫前日里方受重傷,文人疑心更甚,有三五個親信在側策應,倒也頗合此人『性』子。當時將一封書信呈上,口內說道:「此事干係重大,下官也不曾拆看書信,因此內里所言,自然不知。只是臨行時太守曾言,書信不足為憑,願以詳說告之。以太守之計,那反賊一夥,本意要奪梁山泊做大事,幸賴寨主深明大義,然則欲圖大事,所謂江湖義氣,倒也不必多慮。只請寨主這幾日里與反賊碰觸,漸漸近他的心,泄以接納之心,約定日期,寨主親往水中迎接他上山。到時山下水畔,號鼓一聲大軍殺出,定教落馬賊人,一個走不脫!」
「王倫」聽罷,又拆看那書信,果然也是如此這般授以妙計,當時沉『吟』,道:「水畔沼澤泥濘,人馬不能穿行,太守安排,自是好的。只是那一潑里,個個驍勇善戰,悍不畏死,倘若彼時困獸猶鬥,梁山泊數百嘍啰,須擋不住他,如何是好?」
來使大笑,慫恿道:「寨主膽略,何至於此?要圖大事,先冒大險,到時賊見四面大軍,必然要行突破之事,寨主周全,自然無虞。況我數萬大軍,護寨主周全,無非小事耳。且知寨主山上,有個原禁軍的教頭,號稱勇猛,自然頗得山寨里人心。以寨主心思周密,此人焉能防備?只須遣人往後山約他商議大事,且休說反賊一事,只說要遣他山下行事,到時刀槍加身,他焉敢違背號令?『亂』軍里,正好剪除寨主心腹大患,既又得了功名,一石二鳥,豈不美哉?」
「王倫」只是不決,道:「此事倒不甚難,我待他只消笑語相向,彼必能為我所用。然則既行此事,江湖裡名聲一時俱無,往後倘若那一夥里有漏網之魚,這等亡命之徒,日夜刺殺,焉能安心?非王某計短,實欲為後人計較,只請回復太守,此計雖好,卻當詳思熟慮,待過幾日,再做答覆。」
來使大怒,正要發作,那三五漢怒目往前,哪裡敢與這等潑賊糾纏?
當下只好強作笑臉,告辭而去。往張叔夜面前分說時候,張叔夜笑道:「這王倫,誠然不是個君子,恁多算計——休要怨他,此事一成,彼必然自絕於江湖同道中,所謂為子孫計,無非保薦他官職狹小。此事易耳,朝廷里不乏一官半職,卻也不可教他恣意妄為漫天要價,且過兩日,彼必然等待,只管後日夜裡上山,許他高官厚祿,無妨。」
那使急道:「太守容稟,反賊只在周遭,倘若得知我與王倫合計,上山不得,又行逃脫,剿之只怕又有波折。王倫這廝,竟有要挾之心,不如遣軍緊『逼』,下官看他這水寨,雖易守難攻,奈何王倫心腸不甚寬闊,容不得果然有本領的,水軍十分散『亂』,只消三五百人進入水泊之中,彼焉敢再有這等心思?」
張叔夜笑道:「倒是有心,卻非長策——你卻不知物極必反么?『逼』迫王倫,固然能得一時的手,卻於往後不利,自去歇息罷了,早晚有大用。」
那使怏怏而去,一旁宗澤問道:「嵇仲也有算計,何不以京師里那花魁娘子,誘使賊酋入彀?成大事,此等小節,倒也顧忌不得。休說那賊酋與這花魁娘子果然恩斷義絕,只合教天子一時心歡而已。」
張叔夜默然無語,半晌方道:「某何嘗不知此計最妙?那賊酋,與這李師師恩情深重,苟且非一日之長,這兩個心機城府,非尋常之人,必有心思。只是天子待這李師師,千萬恩寵不夠,深宮裡誰人能及?便是慕容貴妃,畢竟膝下無出,倘若能有一子半女,得天子歡心,勸說天子行此大計,賺賊酋易如翻掌。只是奈何!」
又過兩日,山裡果然來人,報知張叔夜道:「那一夥果然不曾死心,夜裡教個白面郎君鄭天壽,持賊酋親手書信一封來訪寨主,寨主得左右解勸,礙於方和好豹子頭面子,不好一口推辭,只好接納此人在山寨里住下,賊意者,只上山來,奉擁寨主,號令江湖。寨主心意已決,只等太守號令,面子上應諾,那賊一夥,道是今日便遣正使上山商談大事。」
張叔夜命重賞來人,且教道:「只管回山,教你家寨主,正好就此行事,自有使者,將官憑文書奉送上山,也能消弭你家寨主名聲里許多虧欠。」
當時喚來使者,教前後往水寨里來,自後山悄然上山,王倫不敢在聚義廳里迎迓,辟在靜室里,見了來使手書,又取官憑文書來看,竟是個四平八穩的一州團練使,雖是武職,卻涉散官是個正六品的承直郎,當時大喜。
當時兩廂合算,允諾彼此,「王倫」道:「那鄭天壽正在山裡,既有太守妙計,當依計而行。山寨里七百餘嘍啰,善水戰者也有,只怕不及石碣村裡阮氏三雄,以此為水裡策應,賊情急之下,我必不能擋,恐教其走脫——只請使者回報太守,欲絕反賊退路,當有水師一支,沿水鎖住去路,方是最好。」
使者笑道:「大事正在這兩日,下官只好不辭,請歸太守處告之以團練叮囑。」
張叔夜聞知王倫心思,心裡也自歡喜,道:「且去告他,此事已安排妥當,都在掌握之中,教他依計而行便可。」
又請日里方來朝廷使者中軍帳里搭了個側座,一旁聽說。張叔夜升帳點將,大軍分撥三軍,張叔夜坐鎮中軍,教小將岳飛引精銳一軍蘆葦『盪』里藏身,又教宗澤引本部往四面游『盪』,意在曾頭市獨龍崗。
大軍枕戈達旦,只等好令,三更時分,也不埋鍋造飯,清水肉乾飽餐一頓,軍容整齊,若非石寶與段景住數日里不斷輪流『騷』擾,戰力倒頗為可觀。
天明時分,查看天氣,日頭慘怛,卻非**之象,連日不見大雨,地氣乾燥,行軍過後,不見足跡,便是水裡舟行過後,微草挺身,掩藏行藏。
當午時分,偏離張叔夜大軍營寨約十里之外,水中一汪行舟,載上百人徐徐而來,當中一舟,端坐白衣「王倫」,胸掩戰甲,腰藏長劍,左右杜遷宋萬不見,反是十來條大漢,精壯無比立在當頭。
後頭又一舟上,站住一條琳琳好漢,黑鐵鎧甲,丈八蛇矛,身後載著一匹烏騅馬,緊跟數十漢子,舟夫搬動楫槳,破浪而來。
而後又是一行小舟,上頭立著杜遷,引數十漢子,十分剽悍。
張叔夜水草中遠遠看見,惋惜嘆道:「王倫畢竟非戰將,這等喧嘩,怎可不引我軍探查?賊狡如狐,倘若我軍不出,必然為之所察,只怕大事不能圖,反送王倫『性』命。」
當時退回營寨,教兩個偏將點起一千人馬,一路喧嘩鬧聲截往此處來,又教營內大軍,一時俱發,假作隨後接應狀,好不熱鬧。
又令水裡東平府水軍不得輕易舉動,眼見那偏將二人一軍,早晚與王倫那廂相會,張叔夜心知只怕事不能為,嘆息方要盡遣斥候將各路人馬回手,驀然自西北殺出一支人馬,足有千餘人,不見騎軍,快步卷進,當中豎起數枝大旗,煙塵里也有旗號分明可見,有暗斥回報,道是反賊大將,俱在其中。
張叔夜做聲而笑,道:「果然天助我也,賊心急何至於此?」
眼看那一支軍便與王倫兩廂接觸,已分出雁翎陣要接偏軍那伙,張叔夜心內知曉,此必為那一夥反賊,這等雁翎陣,陷卻朝廷軍馬數番,賊用之極善。
當時喝令號鼓齊出,那舍舟登岸王倫一行,前頭讓出林教頭,王倫引百餘人來,折頭往偏軍之後拐進。
號鼓既出,蘆葦『盪』里一聲喊,陡然殺出一行快船,上頭立足鐵甲弓箭手,將那王倫一行所遺小舟困在當心,有人投起火把,索『性』要將那船盡皆焚毀,只怕反賊兇狠,擋不住奪舟而逃。
號鼓既起,除卻輜重營千餘人留守營帳,其餘人等,飛步佔據那殺出一軍四面,那漢震動雲霄,都叫捉拿反賊。
卻教官軍十分訝然的,是那一支軍,只持朴刀,裝束各異,細細看了,竟分撥數股,各有頭領,眼見官軍殺出,本是歡喜無限,又看四面惡狠狠圍來近身便殺,驚慌奔走不迭,一面咒罵聲聲,不知為何。
張叔夜聞前沿斥候回報這等端倪,大是疑『惑』,待揮中軍往前要行察看,只聽那一支軍里有人叫道:「朝廷人馬不知殺賊,卻將我等頭顱,只怕要作賊首級拿了領功,如此『逼』迫,不如就此反了,倘若還能得一口活命的氣!」
張叔夜駭然吃驚中,又見那豹子頭一馬當先殺入來軍里,接住中央數人,返身竟往官軍這廂衝殺而來。此時,已為接入營寨的「王倫」陡然大笑,拔劍刺殺數人,打開了寨門,左近不知何時早伏有數百一支悍軍,聳鐵騎捲入,那「王倫」棄劍擎刀,大笑道:「張叔夜老兒,王倫以為林教頭誅殺,你卻中我家大娘子妙計也!」
說罷,那一支軍破開營寨,點引起火把,可憐官軍營寨,木漆以桐油,氈布浸以桐油,如今天乾物燥,正是易燃時候,教他數百火把往上拋灑,片刻火光熊熊,衝天而起。
張叔夜魂不附體,勉強支撐住身子,厲聲叫道:「快教水軍駛出蘆葦『盪』,莫中賊計!」
水裡鬼影似冒出近百齒條天漢子來,當先一個,黝黑似鬼王,一邊叫道:「晚了,晚了,你這水軍,正合作俺弟兄的功勞!」
那漢子諸人,又復潛入水裡,不片刻,「王倫」等人來時所乘燃火小舟無人擺渡而自動,漸漸加快,一頭撞入接了張叔夜軍令慌忙要出蘆葦『盪』的東平府水軍船陣里,那小舟之中,竟暗藏桐油硝石數石,大火方起,陡然爆裂,飛濺官船之上,又是衝天的火,將那蘆葦『盪』,也引燃了。
正這時,水裡又遠遠『盪』出數葉新舟,上頭站著一個女子,眉目里都是江山,旁邊立著紅衣女將,畫戟紅櫻如飛,緩緩而來。
張叔夜認得,那便是崔念奴,又聽那四處縱火一潑反賊震天價叫喊,口中直道:「張叔夜老兒,怎敵大娘子妙計?垂垂老兒,休教走脫,拿來往趙家皇帝老兒換個御酒來嘗!」
慌『亂』間,又一彪殘軍自外頭卷回,中軍護住一員老將,灰頭土臉好不狼狽,視之,乃是宗澤。
張叔夜又怒又愧,畢竟年事也高,一口逆血按捺不住,脫口如斷喉般噴涌而出,天空里一抹日光正投雲而出,將那鮮血,染地又添七分詭艷。
只一事張叔夜不明,他欲知曉,分明那千餘一支人馬,不聞動靜,又自何處來?
這正是:
妙手縱無周郎計,也有連環鎖赤壁。
畢竟後事如何,且待稍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