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望空(下)
雨越下越大,腳下的土地突然鬆動,大雨裹挾著泥土向下滑落,趴在懸崖邊的安然趕緊抱著嬰兒往回爬,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腳下一滑,也向下跌去,好在一隻手抓住了懸崖邊的灌木。
望空看到這一幕,心中似有不忍,立即跑過去查看。
安然的另一隻手抱著嬰兒,她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把嬰兒推上懸崖,可是終究沒能成功。
嬰兒不慎從她手裡掉落,蓋在身上的衣服也被風吹落。
安然近乎崩潰地大喊著,又隱隱看到懸崖上有一個熟悉的人影。
「和尚!救救我的孩子!」
看著她痛苦崩潰的樣子,望空心頭一陣,伸出兩指隔空一點,變出一個木盆,接住了即將落水的嬰兒。
安然看到木盆里的嬰兒順著水流穩穩地向下游移動,臉上擠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笑。
望空繼續施法想要將木盆攔住,不料懸崖邊的灌木斷開,安然也隨之跌落希河。
「安然!」
望空停止施法,徑直跳了下去,可就在即將落入希河之際,被一股力量攔了下來。
他用力擊打著攔住自己的那股力量,卻沒有任何作用。
他是希山的山神,因為無人供奉,神力受到限制,無法離開希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安然淹沒在希河裡,而她那剛滿月的嬰兒也已不知被水流衝去了哪裡。
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什麼擊碎了一般疼痛……
夜裡,他形如枯槁般站在懸崖邊,獃獃地看著洶湧的希河水自西向東流去。
河岸邊,希河鄉的人們在沿河打撈安然一家的屍體,他們的家人哭得不能自已。
整整一天一夜,安然一家的屍體無一被打撈上來。
人們說河水太急了,屍體不知道被衝到哪裡去了,估計找不到了。
還有人偷偷討論,說他們一家死得太冤,或許會變成水鬼,要拖人下水抵命。
「變……變成水鬼?」
在懸崖邊站了一天一夜的望空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錯,現在似乎找到了彌補的辦法。
只見他抬手一揮,將一股棕色的光柱注入希河。
「如果你們真的變成了希河裡的水鬼,那就游到這裡,我會幫你們重獲新生。」
他心裡清楚,即使這樣,也無法彌補自己對安然一家犯下的錯,於是返回希山寺,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和尚,長跪在佛前誦經贖罪……
一天夜裡,廟外似有異動。望空停止誦經,卻並未睜眼,平靜地說了句:「首神大人,您來了。」
只見燭光映照下,一個身著黑色斗篷的人站在大殿之內。
那人身上的斗篷又大又長,將他遮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清模樣。此人正是望空口中的首神大人。
「你猜到我會來?」神秘的首神大人發出如夢似幻的聲音。
「我雖未返回神界,但總歸是神明,犯了這樣的彌天大錯,自然該接受首神大人的懲罰。」
「你害死了兩條人命,在此落髮為僧,日日誦經苦修,已是不小的懲罰。」
望空睜開雙眼:「兩條人命?敢問首神大人,是誰……活了下來?」
「是那個嬰兒,被人救下了,但救嬰兒的老漢卻命喪希河,屍體已被安葬,那老漢與其老婦無兒無女,救下這嬰兒也是本有緣法,老漢命中注定要換這嬰兒一命,故而他的死便不必由你來償還了。」
「阿彌陀佛。」望空雙手合十,虔誠地在佛前叩首。
「你是山神,不是和尚,何必要這樣?」
「她說我是和尚,我便是。」
「可你害死了她。」
「是,我錯了,其實……無論我是山神還是和尚,都不該與她結緣。」
「早知如此,你當初就該返回神界。」
「罷了罷了,我已犯下彌天大錯,甘願受罰,請首神大人降罪。」
「你如今這般,已是自罰,何須再罰。」
望空愣了一下,抬頭看向首神大人。
「我不罰你。」首神大人轉身背對望空,「你害人性命,該……以命抵。」
望空沉默了一陣,說:「是該以命相抵,但……我想助那二人重生,不知首神大人可否寬限些時日。」
「人死不能復生。」
「我知道,不過……他們死得太冤,或許……變成了水鬼。」
「那便要拖人下水抵命了。」
「不瞞首神大人,我已在希河散布消息,若他們真的變成了水鬼,便會游到希山,我會用自己的神力幫助他們重獲新生。」
「以你如今的神力,要想幫助兩隻水鬼重獲新生,恐怕也就不需要我親自動手取你性命了。」
「不錯。」
「可若那二人並未變成水鬼,或是並未來此,又該當如何?」
「那我便自行了斷。」
「好!」首神大人回過身來,「我給你二十年期限,二十年後,無論結果如何,你都要自行了斷,否則我便只好親自動手了。」
望空雙手合十,對首神大人叩首:「不敢勞煩首神大人。」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首神大人已經離開了……
多年後,一隻水鬼沿希河逆流而上,游到了白樺小鎮。
二叔和二嬸正帶著年幼的傾齊在希河岸邊玩耍,那正是他們一家最幸福的時候。
傾齊掰著麵包屑丟給河裡的魚蝦吃,突然看到水下有一張毛絨絨的人臉,他愣了一下,並不知道那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水鬼,還笑嘻嘻地向水鬼揮手,然後將整塊麵包丟下了河。
見傾齊並不怕它,水鬼也笑了起來,它伸出長長的爪子,抓住麵包吃了起來,傾齊開心地拍著手。
「什麼事情這麼開心啊?」二嬸走到了傾齊身邊。
傾齊指著水裡,喊道:「娃娃!娃娃!」
水鬼見狀,立即躲到了水底,二嬸順著傾齊手指的方向看去,只有一層層漣漪。
「哪有什麼娃娃呀?」二嬸笑著抱起傾齊,「這孩子,想象力可真豐富。」接著和二叔一起向希河橋上走去。
傾齊還指向希河,不停地喊著:「娃娃!娃娃!」
水鬼從水裡探出腦袋,笑著向他揮手,然後繼續向上游去……
數月後,水鬼克服重重阻力,終於游到了希河的水源處——希山,並找到了希山寺。
「大師,求您助我重生。」水鬼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倒在望空面前。
望空耗費神力助其重生,將其變成了一個年幼的小男孩,與年幼的傾齊別無二致。
望空細心照料小男孩,並為其取名——懷希。
懷希稍稍長大一些,對山下的世界特別嚮往,他不止一次提出要下山,可由於他是望空用神力變化而成,若是離開希山,就會現出原形,所以望空對他要求十分嚴格,從不許他下山。
「這個,你時時帶在身上。」望空將金色小佛像送給懷希。
懷希接過來,拿在手裡端詳:「師父,您送我小佛像做什麼?」
「保佑你平安,提醒你勿動慾念。」
「哦。」懷希繼續翻看著,「師父,小佛像底下有字——動心一次,誦經一遍。」他看向望空,「是您刻在上面的嗎?」
「是。」
「您為什麼要刻這幾個字?」
「為師因妄動慾念而犯了錯,故刻字提醒自己勿動慾念。」
「那您把它送給我,還怎麼提醒自己勿動慾念啊?」
「為師心中有佛,無需再靠它提醒。」
「哦,可是……我也沒什麼慾念啊!」
「想下山便是慾念,往後帶著它,每每有下山的想法,便在佛前誦經一遍,慢慢清絕慾念。」
「啊!師父,想下山而已,不至於吧?」
望空不再回應他,轉身向大殿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又停下來提醒:「切記,切記。」
懷希連忙雙手合十,鞠躬道:「謹遵師父教誨。」
事實證明,懷希確實聽話,他最多去山頭看看山下的人和事,從未下過山……
二十年之期即將到來,時間的流逝以及神力的消耗使得望空更加蒼老,可另一隻水鬼還未出現,望空著急不已,想要下山親自去尋,可惜出不了希山。
無奈之下,他喚來了首神大人。
月夜下,希山頂,望空跪地懇求:「首神大人,求您助我自由出入希山,尋得另一隻水鬼,助其重生,完成夙願,彌補罪過。」
首神大人背對著他:「你在人間無人供奉,神力依附於希山,不可離開此地。」
「首神大人,求您相助,我願付出任何代價。」
「我們約定好的二十年之期未到,不需要你付出什麼代價。」
「可若無法助另一隻水鬼重生,縱萬死難贖罪過。」
「世間之事皆有緣法,若另一隻水鬼註定無法重生,你又當如何?」
「塵埃落盡之前,應當儘力而為,縱然不盡人意,亦能減少遺憾。」
首神大人想了想,拂袖一揮,禁錮在希山上的那股力量逐漸消散。
「多謝首神大人!」望空雙手合十叩首。
「你記住,不可離希山太遠,否則神力散盡,灰飛煙滅。」
「山下雖有一水鬼等我去尋,但山上亦有小和尚需我照料,自然謹慎處事,絕不先行了斷。」
望空話音未落,首神大人便已消失不見,獨留他在希山頂望著夜空,思緒萬千……
第二天清晨,懷希走進大殿,準備給大佛添香火,卻看到望空整裝待發。
「師父,您要去哪裡?」
「下山化緣。」
懷希激動地說:「我也要去!」
望空指著他掛在脖子上的小佛像:「動心一次,誦經一遍。」
懷希拉著望空的衣袖說:「哎呀!師父,您就讓我陪您一起下山吧!化緣是正事,並非妄動慾念。」
「莫要再提下山之事,以免招致禍端。」望空拂袖,甩開懷希的手。
懷希低聲嘀咕:「下山而已,能有什麼禍端,難不成山下儘是些吃人的妖怪?」
「為師如此要求,自有道理,你切記不可違背師命。」
懷希心中雖有不解,又感失落,但對於師父的話自是不會違背,他雙手合十,向師父承諾:「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望空見此,方才安心下山。
他沿著希河一路向東,尋找另一隻水鬼,卻不見其蹤跡。
隨著他離希山越來越遠,神力也逐漸微弱,於是只好返回希山。
後來,他又以化緣的借口下過幾次山,但均未能找到另一隻水鬼。
眼看二十年之期即將到來,為了儘可能找到另一隻水鬼,他決定走得更遠一些。
臨行前,他向懷希要回小佛像,私下將自己的一部分神力注入其中,又還給了懷希,並叮囑道:「為師此次下山化緣,會去得久些,你切記不可私自下山。」
「是。」懷希不情不願地答應著。
「若……有水鬼來此,不必懼怕。」
懷希疑惑地問:「水……水鬼?那是什麼?」
「在水中冤死之人會變成水鬼。」
「啊?」懷希不禁驚恐,「水……水鬼來我們希山寺做什麼?」
「寺中受佛祖庇佑,水鬼若在此待上一天,可受佛法熏陶,化為人形。」
實際上,望空是擔心自己在二十年之期到來前未找到另一隻水鬼,或是找到了,又由於遠離希山,神力微弱,無法助其重生,故而在小佛像中注入神力,倘若未來某天,另一隻水鬼來此,小佛像里的神力便可助其重生,不過無人施法,至少需要一天時間方可成功,所以才要求懷希到時留水鬼在寺中待上一天。
懷希思慮片刻,問道:「師父的意思是讓弟子幫助水鬼化為人形?」
「不錯。」
「為什麼?」
「佛門弟子,當普渡眾生。」
懷希愣了一下,隨即雙手合十:「弟子知道了,只是那水鬼化為人形之後又當如何?」
「之後便留其待在寺中,勞你照料,且叮囑其斷不可下山,以免招致禍端。」
「是!」
……
望空對懷希精心叮囑,然後收拾行裝,向希山下走去。
他知道,自己這一去,大抵是回不來了,於是回頭不舍地看著來為他送行的懷希。
「為師所授,你當牢記於心,春種秋收,必得勤快,以免無食。」
「師父,您此去需要很久嗎?為什麼叮囑這麼多?」
「你莫要忘了為師的叮囑便是,記住,切不可私自下山。」
「我知道了,師父,您都說過幾百遍了,我不會私自下山的,您放心。」
「嗯。」望空滿意地點了點頭,「懷希。」
「師父,您還有什麼要叮囑的嗎?」
「照顧好自己。」
望空轉身繼續向山下走去,懷希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發覺他已然是個老和尚了。
「是,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
沿希河一路向東,望空的神力越來越微弱。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裡,他神力即將耗盡,暈倒在了河岸邊。
這時,水鬼元濁從希河裡爬了出來,它捧起河水,灑在望空的臉上,又輕輕搖晃著他。
望空恢復了些意識,他緩緩睜開雙眼,看到眼前的水鬼,眼含熱淚。
「終……終於找到你了。」
元濁嚇得爬回河裡,又探出腦袋偷看。
望空儘力坐起身,想要施法幫助元濁獲得重生,可無奈已經沒有神力了。
「去……去希山。」望空緩緩抬起手指向希山的方向,「那裡有讓你獲得重生的方法。」
元濁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希山還不知在哪裡。
它又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岸邊虛弱無力的老和尚,然後潛入水底,向希山的方向游去。
望空欣慰地笑了笑,隨後身體逐漸消散。
「懷希,師父再也不能守護你了!」
他最後發出了這一聲平靜而不甘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