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一章:遼東
天啟元年,中原大地一片歌舞昇平之色,青樓章台之上男優女伶歌舞不絕,往來過客匆匆,廟堂之事,似乎從未影響到民間。
山海關內,已無任何車夫願意駕車向關外,錦州官道上,一老漢只能駕著一輛牛車正迎著夕陽餘暉緩緩前進,目的地正是關外瀋陽城。迎面而來的,是無數破衣爛衫的難民,攜家帶口、面黃肌瘦,正往關內趕去。是的,關外已不再太平。
牛車上用行李臨時堆了個靠坐之處,一婦人倚靠其上,神色有些微虛弱,懷中正抱著一個嬰兒,略看不足歲,正嘬著大拇指,在婦人的懷裡睡得香甜。
駕車老漢一隻手握著牛繩,一隻手伸向身後,那裡有一口老刀,刀鞘上綉滿了紋樣,老漢單手按刀,側目警惕著兩旁向後緩緩移動的難民,並非擔心哄搶錢財。他們自己的口糧已經不多,若是難民來劫,這杯水車薪的錢糧,也許會引得已發狂的流民將車上孩童分食,人餓極了,就分不清到底是人還是獸。
所幸,一路有驚無險,至夜中月半,人蹤俱滅,路旁突現一具石碑,上刻「瀋陽」二字,老漢一聲嘆息:「女子!城郊了!」
車上婦人正睡得朦朧,這一聲嘆息引得她嬌軀一震,從淺睡中驚醒,四顧打量此處風景,倒是引得懷中嬰孩哭了出聲。婦人連忙拍拍襁褓,解開了前襟與褻衣,映著月光露出了胸前一大片雪白,孩子吃著奶,騰不開嘴哭鬧,四下里又安靜了下來。
老者自說了那句話后,就再也沒有言語,連孩子哭鬧與安靜都不曾回過頭來,或許這一路兩人早已習慣。
片刻后,老者說道:「女子,那半個肉餅你吃了罷,一路捨不得,如今已到了城郊,明日或可以進城,也不需再節省了。」那婦人聞聲說道:「父親吃罷,趕路逾月,一路上都是您趕牛駕車,吃了解些許勞累。」老者搖搖頭說道:「女子,老漢這把骨頭,兩年前就該扔了,這餅你吃了,才餓不著咱孫子。」
婦人當然知道老者的意思,粉面一紅,也不再說什麼,就著壺裡的水,一口口吃下那剛剛抵過巴掌大的半張餅。
大抵又過了三四刻鐘,瀋陽城輪廓已在月光照射之下顯現,二人還來不及高興,卻聽得一陣馬蹄之聲。婦人驚道:「父親!莫不是金人?」
老者來不及回答,「琤」地一聲抽出身後紋綉老刀,蹲在車上,隨時準備暴起。
馬蹄聲漸近,二人這可看得,大約十人左右,高盔厚甲,每人手中都握著人半高朴刀,正疑惑金人可不興此等裝備,就聽來人大叫到:「遼東軍瀋陽衛所值夜巡城小旗,我乃小旗官宋錦!來者何人!」
老者還未說話,十騎已近在眼前,刀尖正對牛車上二人,婦人抱著孩子蜷縮在一堆行李當中,看得其中幾個口涎眼直,嚷道:「媽的,多久沒碰女人了!今兒哥幾個誰想嘗嘗肉味?」
老者本以為碰見自家軍隊,正欲鬆懈,誰料那帶頭人如此一說,暗暗心道:苦也苦也!遂將老刀橫在胸前,隨時準備暴起。借著影影月光,那小旗看見老者的刀,臉色一變,將朴刀指向牛車,陰沉著說道:「你是何人?為何有此刀?刀口為何有缺憾?」聽見此話,周遭兵丁皆雙手緊握朴刀,一副如臨大敵模樣。
老者心中詫異,當即問道:「你認得此刀?」見對方未說話,老者便說道:「我乃前羽林衛百戶沈固,這柄綉春刀乃先帝神宗於出征前所賜,兩年前幾乎沙場身死,因軍報已奏陣亡,回京后難再入軍,成了白身,如今京城動蕩,才來投奔我兒。」
小旗官聽此話,緩緩放下兵刃,問道:「沈固?敢問可是薩爾滸一戰羽林衛沈百戶?」見老者答應,立刻翻身下馬,長跪在地向老者抱拳:「沈大人,小人言語輕薄,死罪!」
老者趕忙虛扶道:「何以如此大禮?」小旗官見老者虛扶,知他還有些許防備,不敢與自己貼近,但已扶住自己,便也只好起身,說道:「大人有所不知,薩爾滸一戰,我乃在劉綎將軍帳下,當時三路軍隊兩路潰敗,劉綎將軍一路寡不敵眾,楊鎬怯兵,李如柏見死不救,劉將軍陣亡,我等殘兵不足七千,皆以為難逃一死,誰料竟有三百上直衛軍衝擊敵營掩護我等撤退,錦衣衛一百,羽林衛二百,戰後才得聞三百恩人皆裹屍,三位百戶一叫梁贊,二叫方子安,三叫沈固便是大人,不想今日得見大人福大命大,別來可還無恙?」
老者此番方知緣由,執起小旗官的手,說道:「當時軍令我等死命掩護,乃是要你這數千人與李如柏合兵,戰場情分只有手足,沒有大恩。」
小旗官聽后恨聲道:「李如柏!這廝近萬鐵騎,個個帶甲,楊鎬膽小,我等三路大軍與金人膠著,兵力機動皆不如后金,就等這支奇兵,他竟聽楊鎬的話拒不援兵,待我三路大軍皆敗,反而望風而逃,自相踩踏不說,我等追趕數十里仍無法合兵,反而被后金騎兵掩殺,白白又折損千餘人。可氣李如柏被俘虜以後竟放了回來,仍在朝為官。」
聽到此處,老者如五雷轟頂,喃喃說道:「我三百同袍僅存五個,如此拚命只為些許微薄作用,可以那群貪生怕死之徒,竟讓這數百人死成了笑話!」說完,便笑起來,笑聲凄厲,比厲鬼更甚。
小旗官不忍心,隨即說道:「大人不要太難過,如今楊鎬調離遼東,李如柏未下軍營,目前遼東現由袁應泰大人經略,遼東還有希望!」
小旗官不知老者所擔心的並不在遼東,而在廟堂,先帝駕崩,新帝登基一個月就一併去了,如今又立新帝登基,不到一年時間一萬多顆人頭落地,一顆紅丸擾得整個京畿地區不得安寧,這也是他帶著兒媳和孫子來投奔的原因,看來遼東還未得知紅丸案的情況,廟堂不穩,後勤則無力,前線又怎能不吃緊?可看著眼前小旗官宋錦躊躇滿志的模樣,他實在不忍心將這個消息告訴眾人。
老者連忙岔開了話道:「對了宋大人,你可知道犬子?他叫沈復,原是薊州衛所千戶,兩年前自請調往遼陽,聽說如今瀋陽吃緊又調防了,他可在瀋陽城中?」
聽聞這個名字,十多個兵丁皆又一次跪下,小旗官說道:「認識認識,沈大人調防瀋陽,做了瀋陽衛副指揮使,現在是賀大人的帳中參軍。」他心忖道,多日未見女人,今日見此人間絕色,本想打發一下無聊,沒想到冒犯了指揮使大人的家人,如今怕是小命不保。
小旗官磕頭如搗蒜,對著婦人說道:「奶奶別見怪,弟兄們巡城半夜,實在無聊,見到百姓一時逞口舌之快,冒犯了奶奶,該死該死,可從來沒有做過傾軋百姓的事來,只求奶奶在沈大人責罰的時候說些輕輕話兒來,繞小的一條命。」
婦人輕輕擺手道:「大人哪兒話來,抗金保國,自是英雄男兒,前方艱苦,一時有些輕佻也不妨,夫君跟前,此事就當無有過罷了,大人這般,沒得打了奴家的嘴。」
初見只覺婦人美艷無雙,此刻開口又如春日黃鶯,如此天上容貌,又如此溫柔性格,只讓眾人頓覺心猿意馬,能為此女死也心甘。片刻后,小旗官清醒過來,用刀背使勁拍打眾人,小聲叫道:「一群砍了腦殼的東西,還不幫忙馭車,大人和奶奶一路勞頓,身上好糧好水還不拿出來伺候著?」
眾人這才手忙腳亂,牽牛的牽牛,執馬的執馬,干餅撿好的,水壺拿新的,擁著老者上了馬,前呼後擁將公媳二人並婦人懷中嬰兒圍在隊伍當中,往瀋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