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 草長鶯飛(尾聲)
慕容守是個嚴厲的性子,因此他在的時候,阿照他爹和阿照都不會靠近公主殿。
慕容守帶來大曆的消息,命她即刻啟程回宮。
「殿下是大曆的皇后,總待在這裡,怕是不妥。」
靜默良久,趙子硯問:「你也要趕我走嗎?」
「不,末將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殿下的身份尊貴,大曆的子民不能沒有皇后。」
趙子硯略一思索,道:「那我不要這個皇后的身份了。」
慕容守連忙跪下,一頭磕在地上,久久不起。
趙子硯嘆了口氣:「我不是在說氣話,阿守。左右我還沒有被正式冊封,不如讓哥哥幫我把這門婚事退掉吧。」
慕容守依舊沒吭聲,跪在地上不起來。
趙子硯摸了摸袖子里的手串,低聲道:「我現在眼睛看不見,委實不是個好皇后,慎之他正是好光景,我不想耽誤他。」
慕容守艱難道:「聖上下了死命令,末將不能違抗。恕末將多嘴,殿下嫁的是大曆,而非一個人這般簡單。這婚事,怕是退不得。」
沉默片刻,趙子硯忽然笑道:「看來哥哥是不會幫我了,你也不會幫我。」
慕容守埋著頭,不敢看她。
若是以前,慕容守必然殺出一道血路,也要滿足公主殿下的心愿。
然而,江山易主,時代終是不同了。
如今大曆皇帝對吐谷渾的照顧與傾斜,贏得了吐谷渾太多的民心。吐谷渾的繁榮安定,與大曆不無關係。慕容守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讓他在這種情況下揭竿而起,他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況且除此之外,慕容守也看清了實力的懸殊。李慎繼位后,回收了大半兵權,這些年攻下了西北不少地方。除了吐谷渾,四周已經再無能稱王的地界。
其間原因,李慎絲毫不避諱。
慕容守深深看了一眼趙子硯,除了沉默,他別無選擇。
趙子硯又提了幾句想要退婚,皆未得到回應,於是便不再說什麼,只在末了自言自語道:「我看若是我退了這婚,你們都不會好過了。」
慕容守依舊沒有接話。
「這樣吧,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阿守。我突然想明白了,回去之前,我想先把眼睛治好。」趙子硯道。
「殿下願意治眼睛了?」慕容守驚喜萬分,她的眼疾本就是能治癒的,但一直她拒絕治療。如今這突然的轉變,讓慕容守激動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然而,當他想到這可能又是趙子硯抗拒回宮的理由,眼神再次黯淡下來。
似乎察覺到他的懷疑,趙子硯對他說:「我會治的,在回去之前,我有想看的東西。」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事相求。這一個月我想專心治病,請不要來打擾我。」
「這……」慕容守有些猶豫。
趙子硯打斷她:「阿守,我一直聽你和哥哥的話,我沒求過你們什麼,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要答應我。」
慕容守望著她堅定的面容,只好點點頭:「末將會像大王稟報,給殿下充分的時間靜養。那麼,一個月之後,末將準時來接殿下。」
慕容守十分守信用,這一個月果然都沒有再來。
趙子硯如願去了集市。
她是換了衣服偷溜出去的,阿照見到她就高興地撲倒她腿上:「阿娘,你抱抱阿照。」
趙子硯捏捏他的臉蛋:「阿娘看不見路,還是讓你阿爹抱你吧。」
「阿娘,你叫阿爹叫的那麼親切,想必是很喜歡阿爹了。」阿照興奮地道。
趙子硯乾咳兩聲,別開臉去:「小孩子知道什麼喜不喜歡。」
「阿爹,阿娘臉紅了。」阿照歡呼。
趙子硯唇角抽了抽,捂了捂臉,正要往前走,被一雙手環住,抱到了馬背上。
「阿爹,我也要騎馬。」阿照拉著趙子硯垂下來的衣角哼哼:「和阿娘一起也行。」
四周一片寂靜,接著,趙子硯感覺到馬在前行。看來阿照的提議被他爹否決了。
阿照很不高興,嘟嘟囔囔跟在後面走。不過小孩子忘性大,一會見了糖葫蘆又歡快地蹦蹦跳跳了。
集市上很擁擠,甜的鹹的辣的,各種味道令趙子硯應接不暇。她很久沒來過這麼熱鬧的地方了,一時心神都被迷了住,以至於連走路都辨不清方向,一個不小心就撞上了旁邊的賣玉器的攤位。
上面擺放的玉鐲首飾被撞的七零八碎。趙子硯也被撞的往後一個趔趄。
還沒後退兩步,便被拽的又是一個趔趄,直直撞進阿照他爹的懷裡。
「怎麼不長眼睛!」攤主氣急大罵:「我這些玉器個個價值連城,就算把你賣了也賠不起!」
唔,是要訛人哇。
她聽到金葉子的聲音,是阿照他爹在給那人付錢。聽那聲音,至少有五六片金葉子。
這麼多金葉子,買他二十個攤位也綽綽有餘了。
可真是個敗家的!說到底,花的不還是她的錢,趙子硯一陣肉疼。
攤主掂量了兩下銀子,壞笑道:「你以為這幾個破錢就能了事了?」
說罷,竟還推搡了一把阿照他爹,連帶著趙子硯也一個後退。
嚯,這是要訛人訛到底啊!
趙子硯還沒回神,耳朵便被捂住了。一瞬間安靜下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感覺到手背上被人輕點了兩下,接著就被阿照他爹拉住奔向人流。
耳邊的風呼嘯而過,刮在臉上像輕柔的綢緞。她擦過無數衣袂,身邊全是人群的驚呼。當然,還有阿照的叫喊。
阿照他爹竟是一手抱著阿照,一手拉著她在跑。
「阿爹阿爹!」阿照的聲音很是激動:「駕!」
趙子硯忍不住大笑,一邊笑一邊跑,真的很累,累得她幾乎癱倒在地。好在阿照他爹是個不怕累得,拖著兩個人跑了這麼久,這時候還能一把接住她。
後來他們又偷偷跑去集市好幾次,喝完最後一碗治眼睛的葯后,他們又去了一次。
這次他們深夜才回,阿照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攥著趙子硯的衣擺,累得東倒西歪。阿照他爹將他抱起來,帶著趙子硯走在燈火闌珊的街道上。
吐谷渾不像大曆有宵禁,燈火通明處,不少駝隊里的趕路人依舊在飲酒作樂,圍著篝火跳舞。有火星子飄到空中時,趙子硯眨了眨眼睛。她想快速走過這篝火,然而阿照他爹走的很慢很慢,就好像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為什麼突然走這麼緩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伺機將我拐走。」趙子硯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道。
「若我拐走你,你會如何?」他寫道。寫完依舊攥著她的手指,目光沉沉地看她。
不知道為何,趙子硯臉上有些紅,一道火球甩過漆黑的天際,將她的臉頰照得明亮。
「我……我反正看不見,你要是真的拐走我,我又能怎麼辦,我就只能跟著你了。」
他眼眸一亮,「當真?」
趙子硯笑:「怎麼,你還真想拐走我?」
他沒再在她手心裡寫什麼,沉默良久,在趙子硯打了第三個哈欠之後,他才緩緩展開她的手心。
「從吐谷渾到大曆,路途漫長多變,你要當心了。」
他寫的很慢,一筆一劃,道道炙熱。就算是大漠的冷氣,也不能消散這暖意。
在吐谷渾的最後一晚上,趙子硯睡的很踏實。
醒的時候阿照已經蹦蹦跳跳在邊上叫她「阿娘」了。他還不知道,他的阿娘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徹底離開他了。來接趙子硯的隊伍停在公主殿門口,遙遙長隊,她再也無法逃脫。
趙子硯任由侍女替她梳妝打扮,阿照就圍在她身邊上躥下跳,侍女給她塗口脂,阿照也拿起口脂往自己嘴唇上抹。一整個小嘴紅彤彤,他又連忙去擦,臉上全是一道一道的紅色。
「阿娘,嘴巴,怎麼辦?」阿照爬到梳妝鏡面前哭喪著臉。
趙子硯扶額,將他抱下來:「無妨,好看的。」
「阿娘又看不見阿照,怎麼知道阿照好看,阿娘一定是在騙阿照。」阿照委屈巴巴。
趙子硯挪開目光:「阿照生的好看,怎麼樣都好看。」
阿照眨巴眨巴眼睛:「真的嗎?那阿照定是像阿娘的,阿娘就生的很是好看。」
說著,他又高興的笑開來。
小孩子的情緒就是這樣,一點小事都能讓他開心起來。
「阿照。」趙子硯忽然喚他。
「怎麼了阿娘。」阿照昂著臉問。
趙子硯想了一會,問出了她困惑已久的問題:「你為什麼叫我阿娘?」
阿照蹙眉,拉住她的胳膊晃了晃:「因為你就是阿娘啊。」
「可是你之前並沒有見過我。公主殿那麼多人,為什麼你獨獨叫我阿娘?」
「唔……」阿照想了一想,認真回答:「是阿爹說的,阿爹告訴我,你是我的阿娘,是你生的阿照。」
「你阿爹說的?他會說話?」趙子硯抬手,輕輕擦掉他唇邊的紅色口脂。
「是啊。」阿照歪歪頭:「我阿爹當然會說話,他還總是凶我呢。不過見到阿娘你,阿爹就不一樣了。阿爹有時候只要遠遠的看著阿娘,就會變得很溫柔,他看到阿娘時,也不會凶阿照了。」
趙子硯抬頭看向銅鏡,那裡面倒映出一個遙遠的人影。那人影立在樹下,確如傳聞里的那般縹緲挺拔。這令她忍不住嘆一口氣。
「阿娘你是不高興了嗎?」阿照詢問。
趙子硯餘光瞥了一眼手腕上的硃砂手串,上面的珠子一顆不少,有一顆摔裂開的,也已經被修復的完好如初。摩挲就覺察不到異常的,但離近看還是可以看到那小小的裂縫。
「阿照,告訴你的阿爹,我已經不恨他了。」
坐上馬車,風沙跟著她卷進車廂。就這樣離去了。
原本像這樣浩蕩的隊伍該,該能順順利利抵達大曆的。奈何有的人就像開了光,在吐谷渾到大曆這漫長多變的途中,大曆的皇后不見了。
草長鶯飛的二月天里,他騎著馬,在碧葉無窮,煙柳氤氳中,朝她含笑:「你被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