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再訪郝連府
郝連城送走沈遇,匆忙回身整理一下卷宗,就趕往宮中去了。
郝連城的府邸是一座很大的院子,和夕照城中大多數達官顯貴的府邸一樣,這裡也有園林,有假山,有噴泉,有奇花異石,所有建築都修建得豪華精緻,屋頂是清一色琉璃瓦。
沈遇深夜再到赫連府上的時候,郝連城不在,管家將他引至客廳等候。
客廳中掛著一幅洛神賦圖,但並非顧愷之真跡,無論畫筆、意境,還是風骨,都難追顧愷之千萬分之一,洛神的神情被改畫得世俗而嫵媚。
不過沈遇覺得很有趣,他正自凝目注視著壁上的畫,屋外響起了腳步聲。
「沈少俠也喜歡這幅畫?」郝連城剛踏進廳中,見沈遇看得出神便開口問道。
沈遇毫不諱言地道:「確實喜歡。」
郝連城道:「可是這明顯已經不再是曹子建或顧愷之筆下的洛神了。」
沈遇承認:「確實不是。但正因為它不是,我自己反倒非常的喜歡。」
郝連城不解地道:「哦?」從他的神情看來,他對懸挂在廳中的這幅畫並不喜歡。
沈遇笑道:「字畫嘛,無非是拿來看的,說雅一點,叫觀賞,而這幅畫,不但可以觀賞,更可以親近,因為它表現慾望的時候,很直接,很坦率,甚至於很真誠,不再是遮遮掩掩的。」
沈遇這麼一說,郝連城再看壁上的畫,也忽然覺得別有一番意趣,於是笑道:「沈少俠果真是別具慧眼,這幅畫在這裡許多年了,我就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但經你如此一說,我再看,倒覺得這畫突然間生了光輝似的。」
沈遇心底不免納悶,郝連城既然不喜歡這幅畫,卻又為何要一直將它掛在壁上,難道這畫有什麼特別?......
郝連城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於是解釋道:「這幅畫,是我女兒以前掛上去的,因為她喜歡,就一直掛著沒動。」
沈遇道:「你女兒倒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郝連城的目光從畫上移開了。
他神色有些黯然,似乎不想再提及他的女兒,女兒被他逐出家門以後,罹患重疾,這些年,羅孽帶著她遍訪名醫,卻沒一個救治得了,不知道此番七葉雪蓮是不是真的已在羅孽手中......
郝連城將沈遇請到了另一間屋裡。
那裡已準備好美酒和佳肴,只是他並未提及答應過要幫沈遇的事。
沈遇端起酒杯問道:「郝連神捕答應過要幫我的事,想來不會食言吧?」
郝連城笑道:「這個自然,只是,如果羅孽並不在天牢里,如果這一切只是精心編造的謊言,沈少俠你還去不去?」
「這一切真的只是謊言?」沈遇怔住。
如果這一切是謊言,誰又敢編造這樣的謊言?
如果羅孽並不在天牢里,他又何必再去?
郝連城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他也是剛剛才確知了這件事的。
這一切,都只是九皇子宇文烈為陷害太子編造出來的謊言。
實際上羅孽至今身在何處恐怕實在無人知曉。
皇上近來病情惡化,性情更是暴怒無常,易輕信,且時時神志不清。
他的心智差不多已被病魔和猜忌徹底蒙蔽和毒害,除了軍部大臣司徒堯和心腸比刀子還硬,比蛇蠍還毒的、一樣性情暴戾的九皇子,他誰也不信。
朝中不少人知道太子冤枉,但卻都噤若寒蟬,沒一個站出來說一句話,因為最初站出來據理力爭的幾個人,此時都已死了。
太子宇文拓如今已被幽禁,他指使天音閣閣主羅孽劫持七葉雪蓮的罪幾乎已經坐實了,他這個太子或許很快就將被廢除,九皇子很快就會被封為太子。......
郝連城憂心忡忡地道:「宮中內鬥不斷,而遠在藏地的康王,始終如豺狼一樣虎視眈眈,長安朝如今是內憂外患,岌岌可危。這時候,還有人拿七葉雪蓮被劫持一事,在南宮定和司馬翎身上做文章。」
「這在南宮定和司馬翎身上做文章的人是誰?」沈遇目光閃動。天威鏢局總鏢頭卓浪和無敵神劍諸葛十三,都是南宮定親自委派自雪城護送護送七葉雪蓮去夕照城的,可如今七葉雪蓮被劫持,卓浪慘死,諸葛十三不知所蹤......
「他無論如何脫不了干係,而司馬翎滅陸家莊的手法,跟雪城天威鏢局的被毀如出一轍,天威鏢局的被毀,又似乎是和七葉雪蓮的被劫持有關,要在這兩個人身上做文章,可謂是毫不費力,順理成章的事了。
郝連城道:「是軍部大臣司徒堯。」
如果雪城城主南宮定和鎮南大將軍司馬翎跟朝廷決裂,對司徒堯有什麼好處呢?
「難道司徒堯已暗中投靠了康王?」沈遇尋思道。果真如此的話,他跟康王裡應外合,難道是企圖顛覆長安朝?又或者,事情並不是這樣,這一切,只是拜月教的人在興風作浪?......
郝連城道:「也許是吧,現在朝廷風雨飄搖,瞬息萬變,人人自危。」
「郝連神捕似乎很替朝廷擔憂?」沈遇很不理解。
郝連城嘆息道:「我不是替朝廷擔憂,只是不想見到天下大亂,皇帝誰做都一樣,天下一旦大亂,苦的就是百姓。......」
沈遇感慨道:「郝連神捕真是仁者之心,只不過我覺得,這帝皇帝的,也有好壞之分,就跟人一樣,也有好人和壞人。」
「沈少俠說的也沒錯,人有好人和壞人,皇帝也是人,當然也有好壞之分。來,喝酒。」郝連城又喝下一杯酒,才緩緩接著道,「我知道沈少俠此刻心底一定很好奇,長安朝既於我郝連一族有著滅族之恨,照道理我不該替它的存亡感到擔憂的......」
沈遇道:「我確實很不解。」
郝連城道:「我年輕的時候也一心要復仇,但因當今皇上年輕之時,確實是個很受愛戴的仁君,我也深受感化,那時我本有許多次機會可以行刺,但我最終放棄了。」
沈遇道:「如果是我,我就放不下。」
郝連城苦笑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放不下,我自己放棄行刺,也是心中一刻都不安,很煎熬,很痛苦。現在年紀大了,心底的執念,才終於放下。我依然為先祖曾遭遇過的不幸和不公感到遺憾,感到悲痛和難過,但我不再為曾經放棄行刺而痛苦。
「這世上就是因為人們心中的仇恨太過根深蒂固,才會永遠血流成河,我現在想明白了,心中的仇恨也真正放下了。如果我當時刺殺了皇上,那我跟當年殺死我先祖的那些人,沒什麼兩樣。
「不一樣的,這絕對是不一樣的。」沈遇的情緒有些激動,他竟莫名其妙地情緒失控了。如此血海深仇,怎麼能夠說放得下就真放得下,他不明白。
郝連城不跟沈遇爭辯,只繼續道:「靠仇恨,殺戮和鮮血解決問題,這非常不幸,這樣人世永遠陷在黑暗和悲慘之中,而人們本來可以選擇愛和寬恕。......」
沈遇可不這樣認為。
在他,有些事情是絕不可以饒恕的,絕對不可以。
他也不明白郝連城何以要對他說這些,只以為他是喝多了酒。
他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喝多了酒的老人在胡言亂語胡說八道。
郝連城繼續道:「人是一生里,也許難免會犯下一些錯,想當今皇上,他曾經是英明仁厚的明君,現在卻成了昏庸的暴君,有時候人真的是身不由己。可能有人會想,改朝換代,或許就不一樣,但其實從長遠看來,誰做皇帝都是一樣,好帝王會變成壞帝王,壞帝王之後,還會出現好帝王,好帝王之後,也會出現壞帝王,所以我說誰做皇帝都一樣。那些許諾更好時代的野心家,到底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水深火熱之中,苦的到底是普通人,戰爭像瘟疫一樣是最該詛咒的......」
沈遇已經沒有耐心再繼續聽郝連城嘮叨,他本就不是到這裡喝酒的,該知道的他已經知道,沒必要在繼續留在這裡,他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
沈遇已起身準備告辭。
「沈少俠,天牢你不會再去了吧?」郝連城最後問了一句。
沈遇道:「不去了。」
夜空中掛著一彎殘月,殘月如鉤,寒霜似的清輝灑滿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