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一聲「救命」后,就只剩下水花四濺撲棱聲。

當年家裡發大水時,溪風見過不會水的人落水后的樣子,他們往往只能喊個一兩聲,就被水拖到底下去,再也沒上來。

後來爹娘為了讓她會水,還花費不少力氣。

瞬間,溪風從短暫的怔愣中回神,提起裙子,就著昏暗的燈籠,飛快跑到湖泊處,鍾翠園內的湖泊從府外引的活水,底下水流湍急,溪風打著燈籠一看,那湖面只剩下一雙揮舞的手和泡泡,根本看不清是誰。

再不救人就來不及了!

溪風脫掉外衣,一頭扎進湖水裡,時日初秋,水很是冰涼,溪風打個冷顫,像一尾靈活的魚,往溺水者的方向過去,猛地抓住溺水者的衣領和腰帶。

這溺水者真重。

還好溪風常常要搬動花盆,收拾花園,練出點力氣,不然她不敢保證自己能扛起溺水者。

她提著脫力的溺水者,猛地往上一衝,向湖邊游過去。

溺水者像是抓到一塊浮木,一手勒著她的脖頸,讓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終於,溪風上了岸,周圍窸窸窣窣,鍾翠園多出不少腳步聲,還有人喊到:「快!快!世子爺落水了!」

溪風抹開臉上的水,晃晃耳朵,忽的聽到「世子爺」三個字,不由一怔,就著丟在一旁的燈籠,看向她救起來的人。

這是個男孩,他躺在地上,緊閉眼睛,面容白皙,眉眼如畫,長得極好,上身著月白色織錦夾袍,深藍連勾雷紋銀帶被她扯得歪歪的,這麼富貴的穿著,屬實是——

「世子爺!」

那些奴婢衝過來,他們足足有二十來個人,兩三個人扶起世子,而另一個看起來十四五歲的丫鬟,猛地推溪風一把:「說,是不是你把世子爺推下水的!」

溪風愣了愣,口齒清晰地回:「不是,我是聽到落水聲來救人的。」

那丫鬟不依不饒:「你是想用你救了世子爺來脫罪!」

正好這時,煙雨扶著老嬤嬤走來了,老嬤嬤是當年老祖宗的陪嫁丫鬟,在侯府里很是能說得上話的,老人家平日里也疼溪風和煙雨,見這種情況,板起臉:

「翠柳,你不去看看世子爺什麼情況,在這裡逞什麼威風!」

翠柳撇撇嘴,不再頤氣指使。

在其餘下人的幫扶下,世子爺吐出一口水,好像聽到那些爭吵,眼睛還沒睜開,卻沙啞虛弱地說:「我……我自己掉……」

這時候,侯夫人王氏來了,而朝霞採薇扶著老祖宗,也步履匆匆趕了過來。

老祖宗溪風見過好幾次,卻是頭一次見到侯夫人王氏,她三十有餘,眉眼艷麗,許是著急從床上下來,只披一件綉月季亮緞薄袍,幾步走到世子身邊,大喘氣:「我兒,你沒事吧?」

見世子搖搖頭,她旋即又叫人,「還不快帶著世子爺換身衣裳!」

一個小廝背著世子爺去屋子,侯夫人雙目如炬,盯著剩餘的下人:「府醫呢?」

那叫翠柳的丫鬟屈膝低聲說:「夫人,已經有人去叫府醫,快到了。」

王氏一個巴掌下來,「啪」地脆響打在翠柳臉上:「你們就是這樣伺候世子爺的!」

翠柳絲毫沒有半點欺負溪風時的趾高氣昂,輕啜泣著說:「今晚上,是飛檐跟在世子爺身邊的,奴婢不知道世子爺出來了。」

王氏神色一凜,聲色俱厲:「飛檐在哪?」

於是大家又找飛檐。

看樣子,王氏要大發雷霆,場面亂鬨哄的,一陣夜風吹過,溪風衣服還貼在身上,她牙關顫抖著,好在大家都在關心世子爺,沒多少人瞧到她這個渾身濕淋淋的樣子。

煙雨趁這亂糟糟的間隙,挪步到溪風身邊,擔憂地問:「溪風,你沒事吧?」

溪風搖搖頭,鍾翠園的老嬤嬤拍拍溪風的肩膀:「好孩子,去換身衣裳吧。」

等溪風回到屋子換完衣裳,她告訴老嬤嬤和煙雨原委,又困又累的,救人是個體力活,何況這個時辰,她本來早該陷入黑甜的夢鄉,但上邊傳話來,讓她去老祖宗的院子鍾元院。

這是要連夜釐清這件事。

老嬤嬤拍拍她的手,說:「別擔心,你救了世子爺,是有大賞。」

溪風面上點頭,可想起王氏那副嚴厲的模樣,只怕事情沒那麼簡單。

鍾元院,正堂。

當時溪風進侯府,也是來鍾元院的正堂,和記憶里差別不大,亮堂堂的,就是多了一架花梨連環半璧屏風,越過屏風,她才看到滿堂跪滿下人,老祖宗和王氏坐於上首,兩人都穿戴整齊,神色嚴肅。

伺候世子爺的翠柳也在,最前面還跪著一個模樣略有點高大的少年,他穿著短布衫,一副小廝打扮。

溪風乖乖跪下。

王氏掃了一眼溪風,收回目光,落在前面那個高大的少年身上:「飛檐,今晚上是怎麼回事,如實招來。」

飛檐沉默了一會兒,說:「世子爺說要看看鐘翠園,小的曾在鍾翠園做過活計,所以帶世子爺翻牆。」

不曾想世子爺翻過牆,卻在烏漆墨黑的環境下,一腳踩空掉到湖泊里。

王氏一拍桌案:「僅僅如此?事到如今,你還想有所隱瞞?」

飛檐承受著王氏的怒火,卻只磕頭,不再說話。

王氏冷笑:「來人,把他拖下去打八十大板,看他說不說!」

八十大板,這可是要人命的罰法,在場的下人無不感到害怕,就在她話音剛落,一直沒說話的老祖宗,卻插一句:「等世子爺醒來,看看情況未嘗不可。」

王氏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厭煩。

她堅持自己的做法,於是沒有接老祖宗的話。

也就是在僵持的時候,門外傳來小廝丫鬟的叫聲:「世子爺,當心腳下吶!」

世子爺掀簾進來,他換了身衣服,身穿蒼紫色雲錦直裰,這個顏色在他身上不顯老氣,倒是更顯貴氣,玉雕似的五官,小臉雖然煞白,但皺著眉頭,對著侯夫人和老祖宗一揖:「母親,祖母。」

王氏忙站起來扶住他:「你這是作甚,葯喝了嗎?身體感覺如何?」

世子不答王氏問的,反而說:「母親,是孩兒讓飛檐帶孩兒去鍾翠園的,不能全怪飛檐。」

王氏臉色黑下去:「你這是為這坑害主子的下人說話?」

世子臉色有點發白,似乎也是害怕母親發火的,不過當下,他還是沒讓步,這讓王氏目中的火愈來愈烈。

老祖宗看不下去了,咳了一聲,說:「王氏,老身明白,你是為阿浚好,但凡事過猶不及,你也要替阿浚想想,看看阿浚到底樂不樂意這麼做。」

世子連忙看向老祖宗,目中露出些微光輝:「祖母……」

王氏見祖孫的模樣,長長出了一口氣,擺手:「罷了,飛檐杖責三十,罰俸六月,其他伺候世子爺的,全部拉下去杖責二十,罰俸三月。」

雖然也不算小懲罰,但比起王氏動不動大懲大戒,已經算是高拿起輕放下,頓時一群下人都磕頭謝恩。

王氏頓了頓,看向跪在地上的溪風,說,「鍾翠園的丫鬟於水中幫了世子爺,賞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這可夠溪風以前的家庭過個十年八載了!

溪風垂頭感謝,卻聽王氏接著說:「但是。」

這個「但是」,有點預料中的感覺,溪風不敢仰頭,繼續聽王氏道:「身為婢女卻直接與世子爺同池,是為大過,念在你幫主的份上,杖責十下。」

王氏凝眸,如果溪風敢為自己狡辯,那就再加十下。

獎是獎下去了,但罰,也得罰。

世子爺千金嬌軀,哪是這種奴婢能碰的,要是不罰溪風,難免會有惡奴想靠這種方法,博取銀財,甚至將來有些婢女,就敢為了那麼一點可能,賴上世子爺。

王氏心裡門兒清,這麼一個小丫鬟,若要玩弄把戲,都入不得她眼裡。

不過令王氏沒想到的是,溪風很認罰,只叩首:「奴婢知錯,謝夫人指點。」

王氏正眼看了看溪風,只看她姿態恭敬,一派溫順,的確不是偷奸耍滑、矜功恃寵之輩,也算好事。

她倒不為難聰明人,微微頷首:「行,下去領罰吧。」

世子並不清楚這通安排的用意,只知道救自己的小丫鬟也要受罰,不由蹙起秀氣的眉頭,然而這次,祖母阻攔了他,對他搖搖頭。

老祖宗深諳王氏的性格,這時候不叫王氏如意,日後,可有得鬧。

老祖宗說:「世子房裡的大多罰了,還要再撥幾個人照看世子。」

畢竟被罰的下人,也得休息個一天半天的,王氏出了心中一口惡氣,也不和婆母犟了,說:「媳婦明白。」

如此一來,剩下的後半夜,都在下人們的「哎喲」叫喚聲中過去。

待得天將亮未亮,溪風扶著牆壁,準備自己走回鍾翠園,卻看身後跟上一人,是世子爺身邊的飛檐。

溪風不著痕迹地打量他。

飛檐比世子和溪風都大上幾歲,若說世子爺長相秀美精緻,那他則偏向於英氣,膚色也是健康的麥色,他的眉眼間,已經初初窺見男子的俊逸沉穩。

不愧是跟在世子身邊的貼身小廝,身上也有一股隱隱的氣度,只是少年被打了三十大板,走路一拐一拐的。

溪風只挨十板子,也夠疼了,那些打二十大板的,好多都是抬回去的,難以想象,若是她自己被打三十大板,她還能不能站起來。

可見飛檐也算條漢子。

當下,飛檐虛虛扶住溪風:「我送你回鍾翠園。」

溪風:「不用麻煩,我自己可以走……」

飛檐垂了垂眼睛,又說:「是世子爺讓我相送。」

溪風「唔」了一聲,沒再拒絕,看來侯夫人雖然是個脾氣厲害的,世子爺卻軟和著。

終於,兩人攙扶著來到鍾翠園。

而煙雨翹首盼望,等得眼眶都紅了,飛奔過去扶住溪風:「溪風!你怎麼樣了?夫人為什麼還要罰……」

話說一半,她看了眼飛檐,連忙住嘴。

煙雨扶著溪風進房間,溪風剛趴在床上,就聽屋外飛檐聲音低沉,問煙雨:「溪風姑娘有什麼活計,我先幫她做了。」

煙雨似乎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就,幫忙掃掃庭院?」

不一會兒,外頭就傳來大掃把「刷刷」掃地的聲音,而煙雨則拿著藥膏進門來,跟溪風小聲嘀咕:「這人不也被打了三十板子?他不疼的嗎?」

想起飛檐那雙沉靜的眸子,明明不過比他們大個幾歲,但氣質儼然不同,挨打時也不叫,就生生忍著,可真是個怪人。

溪風說:「不曉得,大抵真的有人不怕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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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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