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知我相思苦(三)紹承
直到少年喚他,傅紹承才回過神來,一摸臉,臉頰滾燙。他不是見色忘義之人,實在是眼前的少年太國色天香。走到他身邊,將水遞給他。喝了水,兩人繼續向前。
一路越走越高。傅紹承心中奇怪,他是要到哪裡啊——可看他目光堅定,似是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來到一處風景宜人的別院,門口種了好些梅花,說是梅林也不為過,走近,暗香浮動。他賞梅之際,少年已從院子里出來。
「這裡沒人嗎?」
少年點點頭,又指了指長安的方向。
「你要回去啊。」
他越發覺得這少年奇怪至極,不過回去也好,他也有人作伴。這樣一想,也是樂事一樁。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恰好路遇一個小廟:裡面供奉著一尊女神像,邊有青衣婢女,下擺著一張小神台,上面點著火燭。
「你信鬼神嗎?」
少年點點頭。
「看不出你信這個。」傅紹承笑,「吃人間香火的可不總是好人。皇帝死後在廟中被供奉,還要起廟號,像我們的先祖皇帝便叫太宗,他是一個好皇帝,可後面的就難說了。比如前朝皇帝何賢,我看就不是一個好人。」
他回頭看少年專註地聽著,忍不住道,「我先祖就是被何賢殺的,為避禍,我父母便逃亡投靠了公孫述。」他傅家在前朝也算是名門,後面遭受了滅門之災。
「我聽說,我義父就讓人告訴我,希望我長大后能復興傅氏。」
少年從旁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什麼職位?」
傅紹承不太好意思說自己現在的官位,「倉曹參軍。」
他還想解釋一下,這個其實就是在軍隊里管糧草物資的,哪知少年已經點點頭,他竟然知道這是做什麼的。
「武功好嗎?」少年又問。
傅紹承又謙虛道,「也是一般。其實我有很好的老師教,可我水平不行。書法是沈太傅教的,算是有點心得。」
他口吻恭敬,往日里他的確很是低調,可不知怎麼的,他不希望眼前的少年看輕他。事實是,他的武功、書法、兵法等,都學得極好。
「我看你手腳很是利落,你會武?」他又問。
少年點點頭,拿起手中的木枝,橫在胸前,表示可以比比。
傅紹承也跟著拿起一枝,剛擺好架勢,他手中的武器已被奪走了。
「好漂亮的身手!你這樣的武功,在軍營里肯定比我吃香!」
少年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他一笑,傅紹承咦了一聲,指著女神像說,「啊她跟你好像。就是不知這小廟供奉的是哪位將軍?」他沒來得及驗證,此時,雨停了,只得繼續前行。
一路回到長安城。走到煙花樓所在的坊門口,少年向他作了一個揖,表示就到這為止,讓他回家去。這麼快就分道揚鑣,傅紹承略感失落。可都這樣說了,只好也回了一個禮,兩人就此告別。
走出老遠,突然想起自己沒有問他家在何處。回頭想問,少年已經沒入嘈雜繁亂的集市中不見。只得先回侯府,剛踏入府門,宛平便追問他昨晚為什麼沒回家,還說主子找他。
他一陣慌亂,對這個名義上的監護人還是有些懼怕的。聽宛平說,何錦是前朝太子,總有一股威嚴加身。
慢慢踱到何錦住的房間,人已經等在那了:單薄的身影,是連厚重的披風也遮不住的。何錦的膚色很白,透得跟什麼似的,無暇晶瑩如玉,好看得讓人心疼。同時,也有一種冷漠的疏離感,誰也無法靠近他……
「來了?」何錦輕問。
傅紹承連忙解釋,「我去找義父去了。」他猶豫著要不要說遇見一個奇怪少年的事,想了想還是按下不說了。
何錦也沒多問,只是道:「你那個倉曹參軍做得好,我已經替你安排,晉陞你為長安縣令,你好好做罷。」
傅紹承喜道,「我太小了吧?」
「你義父封侯也才十幾歲。你不能比她差!以後做一番漂亮的事業出來。」
「錦叔,你不是說她本來可以封王嗎?」
「是啊。後來她出了事。」
傅紹承從小就對李安通的事十分好奇,追問,「我聽說是被人射死了。她不是武功很好嗎?怎麼會被射死呢?」
「射箭的是宇文部落的人。他們為了對付她,專門煉了一種特殊的箭,叫魂箭。」
「什麼是魂箭?是一個人的靈魂之箭嗎?那如何煉就?」
何錦慢條斯理地說,「不知道他們怎麼煉的。有一種說法是,你義父是陰間將軍。陰間將軍因亂世而生,亂世生,則將軍生。如果天下太平了,便沒有她存在的必要,就要受那萬箭穿心之苦。回歸陰間,成為真正的陰間將軍,統管那十萬陰兵。——你義父當年調查煙花樓案時,中了宇文人的暗算。」
傅紹承氣憤地拍著桌案,「宇文人當真可惡,竟敢暗箭傷人!錦叔,我以後一定為義父報仇!」他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能馳騁沙場,做一個像李安通一樣的大將軍。
「好。很有志氣。那麼,以後盡量不要什麼也不說就夜不歸宿了。宛平可擔心你。」
傅紹承臉一紅,連聲道是。又想起那個奇怪少年,忍不住想推舉他,但看何錦說了這麼些話,人已經有些疲憊,也不敢再攪擾,向他做了以後不再亂來的保證,就退了出來。
他得了好消息,心中喜悅,卻無人分享,又想起少年來:不知他回家了沒有?可一連七八日,那人轉眼消失在長安城。再去煙花樓,得知樓已出售,花影和禿狗也不知去向。
好像那晚去煙花樓探險就是夢一場。
就在他快忘記此事之時,一日清早,他趕著去公廨,臨走時忘了帶官文,又趕回去拿,忙得早飯都沒吃。走到府門口時,宛平在身後喊,讓他別忘了吃別餓肚子,他回頭擺擺手。就這麼一個轉頭的功夫,撞上了一個人。
他年紀小,人卻長得頎長,若是被他撞上,基本都要後仰。可這次不一樣,對方不但沒有被自己撞倒,反倒是自己,直直地向後傾。
那人拉了他一把。他回正身體,定睛一看,眼前人正是前幾日的少年,他的臉上掛著一個溫柔的笑,他驚喜異常,剛想抓住他的手,眼睛一瞥,發現少年的身邊還有一人,
此人一身淺黃錦袍,形容俊雅,氣質卻比錦叔還要威霸幾分,使人難以忽視他的存在。
這時,身後又響起錦叔的聲音,「回來了。」話不是對他說的。傅紹承有一種極為不好的預感,他獃獃愣愣地抬起頭,看向他所謂的少年朋友。
「看來。你們見過面了?」何錦道。
少年道,「我們還一道去了翠華山。」
旁邊的錦袍男子道,「還有這等事。可惜我當時不在。」
何錦道,「不要站在門口,我們進去吧。守方,快來見過你的義父。」
傅紹承又看向眼前的少年,那句義父怎麼也叫不出口。
義父李安通,她就是……那旁邊的就是趙啟秀了。聽說他們總是形影不離的。
「這孩子高興傻了。」宛平道。
他們一行人往裡面走,傅紹承還在原地,也不顧有人喚他,推說自己有事,便跑掉了。
趙啟秀道,「景略。我聽說這孩子是你培養的,馮翊也說他是最有前途的將星,這怎麼遇見人也不打招呼,反倒是驚慌失措呢。」
何錦道,「守方平時不這樣。他是很優秀的。」
李安通也點頭,「我看他也很好。路上我們聊了很多。」
「聊什麼?」趙啟秀問。他的愛妻沉睡了十三年,容顏還是二十歲的模樣,看剛才那孩子手忙腳亂的樣子,必然是認錯了,也不知自己的妻子有沒有讓人誤會……
「你猜。」她調皮道。十三年過去,她的心性也發生了一點兒變化。
趙啟秀淡淡一笑,按住她的臂膀,微微收緊,「走吧。別讓景略等太久。」
何錦已經等在房內,用他新採的茶葉為他們泡好了茶。坐了一會兒,趙啟秀有事回宮,留何錦和李安通兩人。
「你可知道你昏睡了多久?」何錦問。
「很久。我知道。」她感嘆,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次查案,一睡就是十三年。那個傷她的人是之前在暮雲廟裡刺殺他們的死士,是宇文部落的人。其實,她只是受了小小的傷,本以為沒事,不料,當晚就重傷不治,陷入昏睡。
何錦伸出手,緊緊地抓住她的,柔聲說,「你還活著。真好。」
「放心罷!我沒有那麼容易死。」她笑說。
「你知道嗎?以前你跟文叔在一起,我曾經有過期望。」何錦縮回手,站起來,茫然地看向窗外,「期望你的心中可能還有我。——你覺得呢?」他回頭問。
李安通眼皮一跳,「我……我。」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我並沒有比他少愛你一點,不是嗎?」
何錦蒼白如雪的臉上是詢問,又不是詢問,彷彿自說自話,沒等她回答,又道,「可自從你昏睡后,他為你做的事情,我想,他也不差吧。」
「他,做了什麼?」趙啟秀從未對她明言過。
「說來就很玄幻。你昏睡了一年,日漸消瘦,有可能長眠不醒。你九塊虎符還差一塊,你還記得吧?」
「嗯。後來找到了嗎?」
何錦點點頭,「在朱大銘的表弟手裡,拿回來的時候,一塊角已經缺失了。總歸是不完美。柴永春,那個名士。他告訴趙啟秀,說要想救你,便要做法,向閻王求情,允許你以命換命。」
柴永春,李安通當然還記得,那是個很聰明的怪人,精曉奇門遁甲。不過,什麼以命換命,難道文叔竟會相信這樣的鬼話嗎?
「他信了?」
「他分了三十年命給你。因為他是天子。」何錦道,「他是一絲希望也不會放棄的。」
李安通知道,為了救她,趙啟秀甚至將那個宇文死士活活困死在那個地窖里。至於她,他怕她的魂魄散掉,便把她一直留在煙花樓中。那天,傅紹承先見到的便是那個死士,之後才是她。後來,她因為昏睡了太久,講不出話。這才鬧了笑話。
「他說。他情願不當皇帝,只希望和你相守。」
李安通輕嘆一口氣,「我的性命不足為惜。我死了,還有千千萬萬李安通。」
何錦笑了笑,「過些日子。我搬出去吧。」笑中是一抹豁達,他認輸了。
「不用搬。這個侯府就給你住。」
「你呢?」
「我已經請願前往出征宇文。那裡山高皇帝遠,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
何錦問,「你剛好,就要出征。文叔也同意了么?」
「嗯。」李安通道,「我這一生沒什麼其他願望,活著能有一點價值,才不會辜負我爹爹臨終告誡我的話。等過些年,你也可以讓紹乘那孩子一塊來鍛煉鍛煉。」
何錦笑道,「他若知道,肯定很高興。他很崇敬你。一直問我們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看他也是可造之材。」
「雲竹說他極為聰明,未來大有可為。對了,剛才聽說,你們要回龍城一趟?」
「是。明日就出發。」
「那今晚你會留在侯府咯。那就由我給你做晚膳吧。」
「你都會做飯了?」
宛平進來道,「公子做得可好吃了,比我們府里的大廚還要好。他說有朝一日,等你回來,做給你吃。」
李安通心中感動,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身邊的幾個男子,就她所知道的,一個何錦,一個孟玉宸,都對她一往情深。孟玉宸正值壯年,事業有成,可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何錦更是絕妙公子,他半生坎坷,實在不該就這樣孤苦清冷一輩子。
可是她該怎麼勸他呢。每個人都有他要走的路。唯一能肯定的是,她這輩子是註定要辜負他們了。
晚膳時分,傅紹承仍沒有回來。次日清晨。車馬在侯府集合,李安通一干人正準備起行,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我也去。行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