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兩個傻子
黑夜來了又去,白晝去而復返。
夏日的清晨來得很早,但楊興卻起得很晚。
意識早就醒了,但那疲憊難受的身子卻如同一個囚籠,將他囚禁在床鋪之上。
終於在極度的口乾舌燥中,他強忍著頭痛欲裂的難受,昏昏沉沉地撐起身子,在床頭的書桌上抓過一瓶礦泉水,將最後半瓶噸噸干進了肚子。
終於舒服些了!
他靠坐在床頭,然後,他就愣住了。
這礦泉水是哪兒來的?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空瓶子,然後看著桌上的另一個空瓶子,目光最後落在了一個麵包袋子上。
礦泉水他不知道,但麵包卻是記得的。
他昏昏沉沉的腦袋裡回想起了昨天下午,姜至拿著兩個麵包遞給他們,笑著說先墊墊的樣子。
到了這個時候,楊興終於明白姜至昨天的用意。
可惜,當時的他,卻因為那些陰暗的心思,冰冷地拒絕了人家的好意。
但是人家卻不計前嫌,不僅將他送了回來,還貼心地準備了這些東西。
如果沒有這兩瓶水和麵包......
楊興回想起昨天半夜,那極致的饑渴。
母胎單身二十餘年都不曾有過的饑渴。
他的臉色漸漸漲紅,手裡的礦泉水瓶被他無意識地捏得微微作響。
他猛地起身,搖搖晃晃地衝到屋角,端過臉盆,接了一盆冰涼的水,將自己的頭浸在了水裡。
氣息越來越弱,但神智越來越清醒。
「呼呼呼~」
楊興撐著臉盆架猛地抬起腦袋,大口喘著粗氣。
這短短的幾十秒,書上的一句句慷慨大義的文字在腦海里閃過,那些堂堂正正的聖賢道理在耳畔響起,父母的念叨,老師的教誨,而如今他自己都已經是一個教書育人的老師!
他臉上的紅,不僅是因為不能呼吸的窒息。
五分鐘后,收拾一番的楊興緩緩打開了房門,走到許大勇的房門前,猶豫了一下,又前行幾步,敲響了107宿舍的房門。
「稍等一下。」一個清朗的聲音在門內答應了一聲。
很快,滿頭大汗的姜至打開了房門,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剛才去跑步了,正擦汗換衣服呢。」
楊興抬頭望著他,又有些扭捏了起來。
姜至見狀微笑著問道:「有什麼事情嗎?進來說吧。」
楊興擺了擺手,深吸一口氣,「我是來向你道謝的,謝謝你昨晚送我回來,還給我準備了吃的喝的。」
「哈哈,你這就太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啦!」姜至連忙擺了擺手。
鼓足勇氣說出了心頭的話,楊興也覺得渾身舒暢,這些日子心中那種忐忑和不安也一下子沒了,他笑了起來,「不管怎麼說,還是真的謝謝了。」
姜至微笑道:「咱們是同事,又是同年進來的,有事相互幫襯著點都是小事,別客氣。」
楊興點了點頭,「是啊,不僅是同事、同年,還是同志呢!」
咳咳,同志就算了.......姜至在心裡腹誹一句,笑著嗯了一聲,「所以,就更不用客氣了,有事說一聲就好。」
「好!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也儘管開口。」
兩人又客套兩句,念頭通達,渾身輕鬆的楊興走回了自己的宿舍。
108宿舍,許大勇面色陰沉地站在窗戶邊,聽完了整個對話,然後默默坐回床上。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礦泉水瓶扔在地上,恨恨地踩了幾腳。
點了支煙,一臉陰沉地抽完,許大勇起身洗漱,出門吃飯,然後拎著一袋水果去了團高官王新軍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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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至和楊興說完,轉身回了宿舍,心情舒暢地哼起了歌。
年輕就是好,一場大酒之後都不用什麼酒後三件套醒酒,睡上七八個小時就能恢復。
他甚至都還能早起去操場跑個步。
好好地擦拭了一遍滿身大汗的身子,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姜至打開房門,準備吃個早點然後去收拾一下信用社的房間。
站在門口,呼吸著自然的空氣,姜至剛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沉浸在年輕身體久違的活力之中,一旁106宿舍的房門也恰好打開了。
昨天廁所偶遇的「焚香男子」也開門走了出來,瞧見姜至,微微一怔。
姜至笑著打了個招呼,主動攀談道:「你好啊,戴哥,沒想到你就住我旁邊,咱們還是鄰居啊!」
眼鏡男不冷不熱地回了一聲你好,就要轉身離開。
姜至連忙上前叫住了他,「戴哥,打聽個事兒?」
眼鏡男也不好直接走掉,扭頭看著姜至。
姜至笑著道:「我想請問一下,我想牽根網線的話,鎮上哪兒能辦?」
眼鏡男眉毛一挑,眼神里露出幾分興趣,「你要買電腦?」
「電腦我有,就是沒網,所以想牽一根網線嘛!」
眼鏡男明顯來了興趣,嘴唇微張,但欲言又止。
姜至順勢笑著道:「戴哥還沒吃早飯吧,要不一起?一會兒可以的話麻煩你帶我走一趟。」
眼鏡男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戴哥是哪兒人啊?」
「鄂州,所以我叫戴鄂。」
「這不巧了么!戴哥,我也鄂州的。」
「是嗎?你也是鄂州人?鄂州哪兒的?」
「林城的。」
「哎呀那可巧了,我是隔壁呂州的。」
「哎呀老鄉啊!」
「哈哈!」
......
就這麼幾句話聊起,兩人的關係就和這氣溫一樣,迅速升了起來。
戴鄂,的確和姜至是老鄉,出身農村家境貧寒,父親早亡,一個寡母將他艱難拉扯大。
可惜那些傳說中寒門貴子的故事並未發生在他的身上,出於省錢和工作考慮,他最終選擇了師範院校,為人孤僻木訥的他最終被分到了文興鎮上。
就比姜至早來一年。
在姜至以前那段經歷中,兩個失意的年輕人慢慢成了很好的朋友,不說相依為命,至少在那段艱難的時光里也曾相互扶持走過。
也正因如此,姜至才會對戴鄂多了幾分刻意的結交。
在校門口的小吃店,對米粉多了幾分警惕的姜至要了一碗稀飯,兩個白饅頭,弄了點泡菜。
戴鄂要了一碗米粉,姜至想起一個曾經的故事,又要了兩根油條,笑著對戴鄂說道:「試試,用油條浸在米粉的紅油里,味道很不錯的。」
戴鄂將信將疑地夾了一根油條一試,眼前一亮,「嘿,還真是!」
姜至微微一笑,眼前的一切,恍如昨日。
一頓早飯,戴鄂吃得滿意舒坦,等他起身,姜至已經搶先結了賬。
於是戴鄂在微微遲疑之後一咬牙,看著馬路斜對面的菜市場,「我宿舍開火了,我去買點菜,中午上我那兒吃吧!」
姜至扭頭看了他一眼,笑著道:「好啊。」
「那我們先去買菜吧,買了放宿舍再去弄網線的事情,晚了菜就不好了。」
和大多數小鎮一樣,鎮上也有個綜合市場,臨街的鋪面賣些干雜、水果、煙酒,往裡進就是賣肉、賣菜的區域。
因為是鄉鎮,還有許多前來賣菜的農民,沒有固定攤位,就在各處空地扯個蛇皮袋子或者兩個籮筐一放就是一個小攤,市場管理方收個一塊兩塊的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戴鄂很懂行地對姜至說道:「這些農民的菜品質參差不齊,價格隨口亂喊,我一般不買。」
說著帶著姜至穿過這些農民的小攤,走到一個固定攤位前,拿起一個紅椒,用蹩腳的蜀州話道:「這個好多錢?」
攤主看了他一眼,「八塊。」
「這麼貴,便宜點噻!」
「小本生意,不得亂說,本來就不賺錢!給七塊五嘛!」
「七塊,我買兩斤!」
「行嘛行嘛!」攤主扯開塑料袋開始幫忙裝起來。
交了錢接過袋子,戴鄂扭頭得意地朝姜至一挑眉毛,「怎麼樣,厲害吧?」
姜至扯了扯嘴角,「你還覺得你賺了?」
戴鄂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姜至的意思,微惱道:「那你來一個!」
「既然你主動要求,那我就教你一招吧。」姜至拍了拍戴鄂的肩膀,「好好學著。」
是時候展示真正的技術了!
姜至看著前方,目光逡巡一遍,默默走到一個攤位前,一個提著大布袋子的大媽正好也在買紅椒,她選了選,拿起一個看著攤主,「這個咋賣?」
攤主看了她一眼,「七塊,稱點哇?」
戴鄂神色一滯,臉色肉眼可見地就紅了起來。
大媽嘴巴一癟,「隔壁攤攤才賣四塊,你這純粹是亂喊價。」
攤主語調登時一提,鄙夷道:「四塊!四塊你買到了我跟你信!」
戴鄂見狀微微有些緊張,撞了撞姜至的肩膀,小聲道:「他倆不會打起來吧?」
姜至扭頭白了他一眼。
那邊,大媽怡然不懼,淡定地開始挑起了毛病,然後回了個四塊五的價。
攤主直接冷笑拒絕,說跑遍整個市場都買不到。
然後在一番拉鋸過後,在戴鄂目瞪口呆中,兩人以五塊錢的價格成交。
姜至輕咳一聲,走上前,「我也買兩斤。」
攤主愣了愣,只好將塑料袋遞給了姜至。
以五塊錢一斤的價格買了兩斤左右,姜至得意地看著戴鄂,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聽過一句話嗎?跟對了人,才做得好事。如何?」
戴鄂臉色平靜,「厲害倒是厲害,學我也學到了,但是有個問題。」
戴鄂看著姜至,也拎起自己手中的袋子,「我們兩個人,買這麼多紅椒幹啥?」
姜至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菜市場里,往來穿梭的行人中,他倆一人拎著一袋紅椒相對而立,就像是偶遇到一起的朋友,而不是兩個把同一份菜買了兩遍的傻子。
「咳咳,買多了就多吃點,紅紅火火,挺好的。」
裝嗶未半而中道破功的姜至尷尬地笑了笑,摟著戴鄂的肩膀,「走走,我們去買別的。」
一切自然而然,就像多年前一樣。
戴鄂微微愣了愣,笑了笑,也沒有多說什麼,他感覺跟姜至還挺投緣的。
有了姜至先前的打樣,戴鄂也學乖了,就跟在那些大媽身後,買菜買肉,買得開心快樂。
然後快樂著快樂著,他就不快樂了,眉頭皺起,唉聲嘆氣,似有心事。
姜至疑惑道:「這又是咋了?紅椒可以吃兩頓嘛!」
「不是紅椒的事。」戴鄂嘆了口氣,「就是忽然想起自己先前多花了好多冤枉錢啊!」
姜至聞言微微抿著嘴,沒有嘲笑。
他知道戴鄂的家境連普通都算不上,他的老娘艱難將他拉扯大很不容易,他如今每個月的工資絕大部分都是存起來,為的就是能想辦法早些將他的老娘接過來享福。
是的,這個在許多新教師看來是「發配之地」的地方,對戴鄂那位在地里刨了大半輩子口糧的老母親來說已經算是享福了。
姜至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你換個角度想想,這也就意味著今後不會再花冤枉錢了嘛!」
戴鄂一想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讓你見笑了。」
姜至滿不在乎地一擺手,「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能省點是點啊!」
「對,哈哈,幸虧你教了我這招,能省下不少錢呢!」
二人拎著幾個袋子,有說有笑地朝外面走去,快到市場門口,姜至忽然腳步一頓,「咦,你買蔥了嗎?」
戴鄂低頭看了看,「沒有。」
姜至順勢走到一旁一個老頭的小攤前,蹲下來,溫聲道:「老人家,這個蔥怎麼賣?」
老頭子撿了半截磚坐在地上,面前拿著個破蛇皮口袋擺著一小堆小蔥。
雖然場地簡陋,但小蔥被打理得乾淨,還用穀草捆成一小把小把的,碼得整整齊齊,小背簍放在背後,稍稍撐著點老邁的腰部,聽見姜至的問話,他遲疑了一下,「五角錢一把。」
姜至微微沉默了一下,滿臉皺紋皮膚黝黑的老頭連忙道:「我的蔥子比他們的打理得要乾淨,外面的都是去掉了的,沒有多要。」
姜至笑了笑,從兜里掏出兩塊錢,「我拿四把。」
老頭連忙站起,興許是蹲得久了,兩腿一時發軟,姜至連忙一把扶住,「不急,慢點。」
老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鼓囊囊的衣服兜里,掏出一把揉成一團的破舊塑料袋,從裡面扯出一個,慢慢蹲下來給姜至裝了四把。
姜至絲毫沒覺得嫌棄,點頭接過。
老人開心地拿著錢,從腰間扯出一個小布包,一層一層打開,露出一團裹好的紙幣,慢慢將姜至的兩塊錢捋平,放了進去,又重新裹好,包起,再藏進腰間。
不遠處,戴鄂看著提著袋子走回來的姜至,疑惑道:「哪用得了這麼多?」
姜至一邊朝外走去,一邊輕聲道:「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又願意這麼大年紀了,還願意走這麼遠的路,在這兒曬著太陽,賣那一點不值錢的小蔥呢,能多買點讓他早點回去歇著也好。我們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但是像這些善意該給還是可以給的。」
戴鄂忽然腳步一頓,快步跑了回去。
很快,眼眶微紅的戴鄂就提著兩大袋子小蔥回來,看這架勢是直接將那個老頭的小蔥買完了。
姜至方才的話,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也曾這樣,用一次次的日晒風吹雨淋將一筆筆散碎而艱難的零錢湊齊了他如今的前程和生活,他應該感恩,也應該對這一切感同身受。
姜至在心頭暗嘆一聲,抓著戴鄂的手臂舉起,「你的舉動我能理解,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兩怎麼吃得下這麼多小蔥?」
正沉浸在懷念和自我感動中的戴鄂頓時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