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棋
楊錚望著棋獃子細長手指捏的那枚木頭制「馬」字棋時,他胸口忽然有種很古的東西涌了上來,他不自然地咽了口吐沫,那吐沫咽入喉的聲音,竟比他見到棋獃子臉后那怦怦亂跳的心跳聲還要大。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這刺耳的心跳聲按回平時的頻率,他的雙腿也在他平復心情的同時,不經意間邁入了這間棋室。
那黑漬漬的雪水,伴隨著他僵硬的腳步,野蠻地闖入了這間貼滿了白瓷磚地板一塵不染的象棋室。
當他回過神來,才猛然發現自己無意間在這棋室里留下了一條歪歪扭扭的路,那帶著鞋底紋路的黑漬腳印讓他的臉更為窘迫。
原來,雪也不一定是白的。
原來,路有時候也是多餘的。
他不敢去直視著棋獃子的臉,他慢吞吞的坐在椅子上,看了眼面前的棋盤,才發現自己坐在的是紅色方,這邊的棋子壓根就沒有被動過。
他又瞅了瞅對面的棋子,對面的棋子除了少了一隻馬外,也根本沒有動過。
這又讓他想起剛剛在棋獃子嘴裡說出的什麼炮五平六,將四平五什麼的,整個人都嗡嗡的。
她是怎麼能不用動棋子,就能說出那一步步高深莫測的棋路呢?
「請。」
棋獃子似乎沒有計較他弄髒了棋室,她的聲音又低沉下來,彷彿隨著她這個請字,整座棋盤上那三十一個棋子,撲面而來的全是滿滿的肅殺之氣。
當頭炮,楊錚鬼使神差的走出了這一步。
啪的一聲,棋獃子手裡的馬,有力的砸在棋盤上,那沉重的碰撞聲,把楊錚遊盪的魂兒都給扯了回來。
楊錚也手忙腳亂的跳了個馬,棋獃子也學他架上個中宮炮。那被棋獃子捏過的炮似乎要比楊錚這邊的炮更有氣勢。這個黑乎乎的炮,像極了歷史武俠小說中那威力無窮的,黑糊糊的神武大炮。
那黑漆漆的炮膛里塞滿了漆黑黑的炮彈,那黑魆魆的炮口對準好像也不全是楊錚這邊黑壓壓的小兵,它黑黝黝的炮口更是對準著那藏在瓊樓玉宇里臉色黑沉沉的老帥。
那明明在剛剛還與兩名近侍,氣定神閑聊天的老帥,好像也因為這架黑糊糊神武大炮,對著楊錚拚命呼救著。
楊錚腦袋裡又嗡嗡嗡地叫了起來。
他手忙腳亂的支了個士,還沒等他緩過氣,棋獃子的炮就打了過來。
這一炮,殺的驚天動地。
這一炮,也好像也在棋獃子手中,變成她那邊只會前進不會後退的小卒。
殺,拼,戰,進!這四個本不該本不能也本不會一同出現的漢字,竟滿滿的附在這個黑炮上,讓這隻獨闖楊錚軍營的黑炮,像個明知一去無復返卻一去不回頭的英雄那般壯烈!
楊錚望著這個炮,好像讀懂了李大爺為什麼一直強調棋獃子是個狠人。
一個面對任何人永遠都不會後退的職業棋手,一個每一步棋都充滿著層層殺機的職業棋手。
怎麼能讓人不感覺到畏懼呢?
楊錚剛拿起了士想要撤回到它原本的位置時,他卻發現自己握子的手,竟在不聽使喚顫抖著。
他有些慌張的挑起眉偷偷瞄了一眼棋獃子,不得不說,自己看向棋獃子的感覺,和看向歡歡的感覺截然相反。
如果說歡歡是堅強中透著柔弱,那麼棋獃子的臉是柔弱中透著剛強。
這份剛強也可以稱之為自信,對這把棋勝負的自信。
這份來源於別人自信,又讓楊錚滿腦子胡思亂想著,那些存在在記憶深層里的臉龐一個個浮現在他眼前。這些臉龐,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有的天生懦弱,但能為了心愛的人,拿起了菜刀像個瘋子一樣活過。有的外表樂呵呵滿臉都是不在乎,但實際上卻為了堅守所謂的承諾而每天堅持著站著。也有的人,明知道自己沒有天賦,還在朝著夢想的方向努力的,企圖用勤奮來彌補那看不到的天賦差距。
這些清晰又模糊到走馬觀花的一幅幅畫面,讓楊錚心中也難得涌了一份壯士的決然。他的手也不抖了,還有那拚命向自己求救的老帥,也好像這一刻變得不是那般重要了。
他沉下頭,放下了士。
拿起了馬狠狠砸在這一枚看似勢不可擋的黑炮上。
啪的一聲,楊錚的棋路也變得和棋獃子一樣又快又狠。
既然自己已經知道,棋獃子的棋要比自己下的好,也知道棋獃子下棋要比自己更有天賦,風格也要比自己還要狠厲,那麼自己就一定要妥協嗎?就不能昂著頭反抗嗎?
難道你和老天同時知道了一個故事的結局,就必須一定要妥協去順應這個故事?
就算知道自己僅僅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一個來世界上湊數的人,就難道就不能心比天高?就…難道連做夢的權力都沒有嗎?
更何況,這還只是一局棋。
楊錚的腦子又亂又清晰著,連帶著剛剛的湧出的種種感觸也有些語句不通。
但他現在眼裡只裝滿了這座棋盤以及場上還剩的三十個棋子。
棋獃子看著楊錚這以命搏命的下法有些許意外。她抬起頭瞧著心無旁騖的楊錚,手中的棋子猶如跳舞一般,每次落子都發出了噼里啪啦,叮叮咚咚不同的聲響。
而迎接她這聽起來算不上美妙卻看上去十分完美舞步的是,楊錚這義無反顧噹噹噹噹的演奏。
棋局很快就在這兩個快棋手的交鋒中,變得屍橫遍野,那些剛剛死在棋盤上的士兵馬車將士們,好似從地下了爬了起來,啞著嗓子說些模糊不清的話。
「將軍。」
這次是棋獃子第七次還是八次說出將軍這兩字,她望著滿眼通紅的楊錚,說的很是尊敬。
伴隨著這一聲將軍,那些在棋盤外的亡魂看著這已經被定格的棋局也不喊了,他們伸長了脖子望著這個結局,應該有些惋惜。
楊錚望著自己明知已經無路可走的老帥,渾身像是虛脫一般,靠在椅子上。
棋獃子在等,再等楊錚說自己輸了。
但楊錚沒有如棋獃子所期待那般說自己輸了,他坐了很久,最後才用自己那兩根還在發抖的手指,按著他那僅剩的小兵,用盡全力的向前方推了一格。
那雙漲的通紅的眼睛望著這個只會前進的小兵,終於有些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