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爹
柳煦兒跪著兩條腿,一雙手規規矩矩搭在腿面,小模樣乖巧乖巧,兩隻眼珠滴溜溜瞅向座上的人。
太師椅上坐著一襲鴉青常服的斯文男子,慢條斯理呷著茶。端看那張臉是看不出這人已近不惑之年的,他膚色很白,削頰薄唇,眉宇間隱隱透出幾縷病相。
柳煦兒是個貼心小棉襖,關切之情自然流露:「爹爹這是生病了么?」
「小病。」柳公酌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像尋常宦官那麼尖銳,許是得了小病,這時說話的嗓音顯得磁啞,不溫不火。
也正因為不溫不火,柳煦兒有些拿捏不住他的情緒:「那您要不多歇歇?生了病要多喝水,有什麼話等身子大好了再說不遲……」
話未說完,她就被頭頂一道尖銳的冷光刺得弱了聲音。但柳公酌從來不會這麼瞪她,瞪她的人是站在柳公酌身後一下一下為他捏肩捶背的龔玉拂。
柳煦兒怏怏閉嘴。
「找你來也不是為了什麼大事。」柳公酌擺手示意龔玉拂不必侍候了,擱下茶盞說:「我近來身子不大利索,有些事兒沒閑心過問。聽說前些日子有人不長眼,在綴華宮裡惹出了事?」
不長眼的惹事精?柳煦兒思前想後,點頭如搗蒜:「小秦妃娘娘真是個惹事精,公主才剛進宮,她居然帶來一大群人上門找茬,又凶又悍,好嚇人的。」
「不過我們公主一點不怕,三兩下就把她給收拾了。」
「……」
龔玉拂忍著沒翻白眼:「柳公問的不是這個。」
那問的是哪個?柳煦兒吞咽口水,表情無辜。
「既然如此,」柳公酌往後輕靠,順水推舟:「你便說說安晟公主是如何收拾她的?」
柳煦兒偷瞄龔玉拂,見她不吱聲了,才又手舞足蹈給柳公酌說起那日哄哄鬧鬧的情景,話里話外不免夾帶私貨,隱隱透露出對公主殿下的崇敬之情,惹來柳公酌一聲輕哧:「瞧你說的,挺像那麼回事。」
柳煦兒睜大眼睛,像兩顆烏溜溜的水菩提:「爹爹不信么?我說的可都是真的。」
「我信。」柳公酌將手輕輕搭在烏骨木的椅子扶手柄上,指腹摩挲一圈圈紋理:「這事宮裡見人都在說,我能知道的更具細,又何必再問你?」
柳煦兒抓了抓腦袋:「那爹爹您問的是……?」
柳公酌曲起修長的指節,輕輕敲在那圈紋理上:「聽說前些日子,你掉井裡去了?」
柳煦兒呆了一瞬,沒想到爹爹原來關心的是自己,感動得連連搖晃小腦袋:「沒,沒掉下去。」
她很快補充一句:「就差那麼一點點。」
「怎的這麼不小心?」柳公酌的吁聲說不出的惻憫。
柳煦兒原想說不是不小心,是有人背後推她,可隨即又想起不久前遇見的邢嚴說大理寺不查了,這事落在宮正司極大可能得歸意外處置,一時間也不知應該怎麼對他開口,悶聲妥協:「那我以後小心點。」
龔玉拂實在受不了她半天憋不出個字的磨嘰:「不是說死了人嗎?」
柳煦兒悚然:「那不干我事的。」
龔玉拂徹底沒耐心了:「瞧你也沒這點出息,柳公是問你見到什麼人動手了沒有?不然為什麼誰也不推,偏偏就推你?」
柳煦兒這才恍然他們知道的明明挺多的嘛,頓覺無辜又委屈:「可是我什麼也沒見著。」
龔玉拂冷臉:「我就說她半點不頂用,問了等於白問。」
柳公酌支頤靜坐,抬手將她招到跟前,柳煦兒再不安也照做了:「爹爹,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這事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對嗎?」柳公酌打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柳煦兒用力點頭。
他靜靜端詳她的眉眼:「還記得我為什麼安排你去綴華宮嗎?」
柳煦兒遲疑地答:「因為公主的生母於我娘有恩,我娘生前的遺願就是報恩,所以我得代替她好好報答安晟公主。」
柳公酌頜首,像個抽檢完功課發獎勵的長輩輕撫她的發心:「你要是在綴華宮待不住,也別回來見我了。」
他的聲音溫柔慈祥,柳煦兒卻聽得犯憷:「那要是真待不住怎麼辦?」
柳公酌不厭其煩地告訴她:「那就哪都別待了。」
這番對話已經不只一次了,柳煦兒自始至終沒敢問這個『哪都別待』是指宮裡還是宮外,又或者包括宮裡和宮外,她不敢問:「我覺得公主還、還挺喜歡我的,我已經成為公主的近侍了。」
「挺好的。」柳公酌將手挪開,接過龔玉拂送來的手帕擦拭摸過柳煦兒的每一根指頭,「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不過挺好的。」
柳公酌沒去偏聽宮裡流傳的小道消息:「安晟公主少時經歷蹉磨,幾番周折,她如今身份敏感特殊,總歸不是個能輕易卸下防心的人。你能讓她把你留在身邊是你的本事,我相信只要安守你的本份,公主惦著你的好,是不會虧待你的。」
『本份』二字釘在柳煦兒的腦袋裡,微微恍惚:「煦兒一定謹遵爹爹教誨。」
她一臉的恭順聽話,卻不知這聲『教誨』到底聽進去多少。柳公酌摩挲光潔的下巴:「說起來,年初隨去贛江監軍的文潮就快回來了,回來以後我打算將他提為秉筆。」
那可年少有成啊!柳煦兒挺為他高興,卻不明白這事為什麼與她提?
「那小子挺喜歡你的,走前還曾跟我討過你。」柳公酌閑談家常般提起,「可你如今已經不在我手裡,等他這次回來也由不得我作主了。」
柳煦兒『啊』了一聲:「他瞎說的,怎麼可能呢。」
柳公酌正想再說什麼,忽而垂眉掩唇發出幾聲悶咳。龔玉拂連忙遞上茶水為他順背,單薄的胸腔震了兩下,雖然漸漸平復,卻已沒了說話的興緻:「讓玉拂領你去吧……別出來太久,令公主好等。」
公主去了鳳儀宮,一時半會哪會想起她?不過見他放人,柳煦兒巴望著點頭,由龔玉拂領出門了。
出了那道門,龔玉拂斜睨這張沒心沒肺的蠢臉:「你真覺得不可能?」
柳煦兒抬起頭:「什麼?」
「沒什麼。」龔玉拂嗤笑,儼然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嗤得柳煦兒不太舒服:「玉拂姑姑不必相送,我自己能回去。」
「你以為柳公讓我領你去做甚?」這地柳煦兒又不是不熟,何須她親自來領?龔玉拂嘴角微弩,菱唇掛起一縷森然的冷意:「來人!」
柳煦兒一呆,左右兩臂分別被碩壯的宮人給架了起來。
「小秦妃娘娘是何身份,憑你這樣的小奴才也敢出言詆毀?你如今已不是我們常欣宮的人了,柳公可不會再包庇你。」
「把她拉去宮正司,狠狠處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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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兒:爹爹不愛我了!!!Q口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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