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兒病了
柳煦兒病了。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這種時節極易著涼,更何況柳煦兒大清早被潑了一身的水,濕漉漉地貓了半天才終於等來大理寺派人查案問話。
要不是梅侍官給她要來薄氈還把她帶走,不通眼色的邢大人會將她提去大理寺一直凍著,屆時很有可能會燒得更加厲害。
燒糊塗了的柳煦兒無意識地抱緊梅侍官,她有點喜歡這份攥在手心的溫度,竟是給她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出去找葯的梅侍官回到屋裡,她挑開簾幕,入目所見頗感意外:「殿下?」
茱萸紅的地毯燙印出團花百放,一襲玉色綾羅的公主殿下身居其中,宛若繁錦團簇,月凝瓊枝花中之最,絲毫不覺得遜色。
讓梅侍官意外的不是公主為何出現在此,她驚訝的是公主懷裡窩著的人。嬌小的身板壓在公主身上,她的雙手竟那麼自然地扣在公主腰間上,小臉因為發熱的不適,還本能地蹭了又蹭公主胸襟。
梅侍官啞然失語,不由自主掂輕腳尖:「殿下,這是……」
「來時你不在,只有她。」懷裡的份量並不重,但撲來的剎那還是因為慣性迫使公主跌坐在地,展開的裙裾宛若綻放的花蕾,嬌小的人兒便躺在偌大的花瓣中央,「我不過是稍微靠近一些,她竟突然撲上來。」
「這丫頭怎麼回事?」
梅侍官認出倒在一邊的綉墩,正是臨走前給柳煦兒拉來的那一個。緊接著目光偏移,壓在公主懷裡的人兒無知無覺,好似壓根不知外間發生什麼事,亦不知她無意識的舉措是多麼大膽:「說來話長。」
長公主身份特殊,自身情況更特殊。處心積慮試圖接近她的人不知凡幾,應對的花樣與手段實在太多了,任何人的接近都不會令她們放鬆警惕。
昨日歸來之後,梅侍官已派人查過柳煦兒。原以為是個懵懂無知的愣頭青,沒成想背後來頭竟不小。這種人反而令人不放心,於是梅侍官假借上藥為名將她帶回來,本是打算套一套她的底細,怎料公主來得這般巧。
她將水井命案給公主細說,提及柳煦兒的遭遇時不由一頓:「我見她素日安份,分明是個乖順聽話的性子。不過今日從周遭其他人的反應與態度看來,似乎人緣並不好。」
以她背後之人竟是柳大總管這一點,著實令人感到費解。
「那約莫表面的乖巧都是裝的呢?」公主輕哼一聲,伸手去扳環在腰間的那雙小爪子:「手勁還挺大。」
梅侍官沒有附和,只是笑著給她搭把手:「約莫真是燒糊塗了,瞧著怪黏人的。」
平日里她們四個輪番掰手腕還不及公主手勁大,他若有心要防,這般嬌小的身子還能撲得住人?
玉指丹蔻輕輕壓在白面軟頰,滾燙的溫度透過指腹源源不斷地傳達過來,公主垂眸盯著團在懷裡熱烘烘的柳煦兒,咕噥一聲:「黏人的小騙子。」
*
柳煦兒黏黏糊糊睡完一覺,醒來的渾身不適讓她意識到自己病了。她從被窩裡爬出來,迷迷蹬蹬睜開眼,舉目四望,一臉茫然。
梅侍官聞聲挑簾走上前來:「醒了?」
「醒了。」柳煦兒溫吞吞點頭,頂著一頭亂髮,滿臉沒睡醒的懵懂:「梅姐姐?」
「你起熱了。」對於這個突然改變的親昵稱謂,梅侍官算是默許了,她用手輕貼那抹額門:「還在發燒,得去一趟太醫府才行。」
聽說要去看大夫,柳煦兒乍然一驚,連忙捂住腦門:「沒、沒燒呢。」
「……」
她搖頭宛若波浪鼓,滿眼充斥著忌醫的掙扎:「我不必吃藥。」
梅侍官沒讓她犟:「趕緊把病養好了,咱們綴華宮不養沒用的人。」
「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柳煦兒怕她生氣,氣焰略消,肚子隨即叫喚起來,咕嚕嚕直響,窘得一張小臉微微泛紅。
梅侍官將床頭放置的一碟米糕推過來:「吃吧,先墊著肚子,晌午都過了。」
晌午都過了?那算上午飯她豈不是三頓沒吃了?柳煦兒饞得沒克制住,捏來一塊塞進嘴裡,囫圇點頭:「好吃,謝謝你。」
「掌心的擦損給你處理過了,還有手臂上的。」梅侍官抬起手臂示意她注意塗抹的位置:「你這裡有條很長的刮痕,不算嚴重,不過短時間內先別碰水。」
柳煦兒訝然盯著血痕,有點迷糊,她都沒發現還有這種傷口呢。
「這葯你拿著,回去記得多抹幾遍,這樣好得快。」梅侍官的每一句話柳煦兒都記下了,等她稍微止了餓意,才想到自己還霸佔著梅侍官的床,連忙下地找鞋:「我得回去了。」
梅侍官沒攔,只是叮囑她記得上太醫府,這才放她歸去。
柳煦兒把鞋穿上,撫平裙裾上的褶皺,踟躕著一步三回頭:「剛剛有些睡糊塗了,要是有什麼冒犯失禮的地方,你可千萬要跟我說。」
梅侍官淺淺勾唇:「不妨事。」
看來記憶里的懷抱果然是梅侍官,見她並未露出厭惡之色,柳煦兒略略安心,揮揮小手與她道別。
雖然忌醫,可柳煦兒謹記梅侍官的好,於是認真記住了那聲叮囑。她踩著浮虛的步伐,到底知道自己是真的病了,必須得去太醫府。
出了西配殿,柳煦兒從側門離開綴華宮。
太醫府有專門給下人看診的醫徒,正經授職的御醫只給主子們看病,或者品階較高的宦臣與女官也能享有殊榮,但柳煦兒是不享有的,她畢竟只是個低階宮女。
不過今日巧了,她在太醫府偶遇晚熒。
晚熒在歸燕宮當值,正好來給她家主子端葯,遇到柳煦兒還挺高興的:「我聽說昨日你家主子與小秦妃打起來了,快給我說說,場面一定很精彩!」
「沒打起來。」柳煦兒知道晚熒不喜小秦妃,「紅綉姑姑來了,打不起來。」秦氏姐妹自詡聖眷加身,尤其小秦妃自進宮以來樹敵頗多,有人憎她奪取眷寵,有人惡她目中無人,但鮮少有人真敢沖她叫板的,安晟長公主是第一個。
昨日之事一經傳開,後宮不乏叫好者。
「我知道,皇後娘娘派紅綉姐姐去調停了嘛,出事之時她正好在我們昭燕公主這兒。」歸燕宮是昭燕公主的行宮,晚熒侍奉的這位公主為楊皇后嫡出,自小深得帝后疼寵,宮中地位較其他人可大不相同,「你說皇後娘娘脾氣怎麼這麼好?就小秦妃那個德行哦,換我就讓她們接著打,打得越狠越痛快。」
柳煦兒提醒她:「你小聲點。」
秦家姐妹恃仗皇恩在後宮橫行霸道,頗令楊皇後頭疼。晚熒與自家主子同仇敵愾,一慣看那對姐妹不順眼。不過她雖心直口快,但這話也就是在熟識的柳煦兒跟前才會說,換作別人她可一個字都不會提:「對了,你來太醫府做什麼?」
昭燕公主自小體虛多病,葯不能斷,晚熒給主子端葯,柳煦兒卻是來找大夫給自己看病的:「我有點發燒,來找大夫拿葯。」
晚熒這才發現她面色酡紅,體溫高得不正常:「這麼燙還叫有點?可別燒成傻子了!」
她二話不說把人拉進太醫府,很快憑藉昭燕公主的關係找到相對靠譜的醫官看診。不然低階宮女就只能找沒出師的葯徒看病,能拿的藥材也是些用剩的殘次品與葯末渣滓,遠不及主子們用的好。
那名醫官雖然答應看診,但見兩人品階不高,本來不是挺上心,直到他注意到柳煦兒手裡捏著的小藥瓶:「你這瓶碧凝膏是哪來的?」
「碧凝膏?」晚熒比他還驚訝,「哇,這可不是咱們一般人能用的葯,你上哪弄來的?」
「這是梅姐姐給我的。」聽他們的語氣,莫非這葯很珍貴?柳煦兒生怕她們誤會梅侍官,緊張解釋:「梅姐姐是長公主的親信,公主殿下對她很好的。」
這瓶碧凝膏確實不是一般外傷葯。它是太醫府精研出來的產物,據說祛疤美肌藥效極佳,只是用料稀珍又不容易量產。晚熒曾在昭燕公主案頭瞧見過,不過公主可不捨得把這麼好的東西賞給下人。
晚熒酸了:「你們公主可真大方。」
這樣的好東西輕易就給了一個低階宮女,要麼梅侍官並不知道碧凝膏的珍貴,要麼她在長公主那兒得到的好東西只多不少,根本不缺這一樣,足見長公主平日待下人必是大方。
得知柳煦兒竟能得到碧凝膏這樣的好東西,那名醫官一改方才的疏懶,看診取葯很認真。晚熒陪著柳煦兒離開太醫府的時候,羨慕嫉妒無以言表:「從前我可是聽說不少安晟公主的事情。都說她性情孤傲,很不好相與的。如今看來分明是謠言誤人,你這主子還挺好的嘛!」
「公主殿下很好。」柳煦兒想了想,真心誠意地加了一句:「梅姐姐也很好。」
晚熒才不在乎誰好誰壞,涎著臉跟柳煦兒討要半瓶碧凝膏。柳煦兒自覺那點小擦傷根本不礙事,之前抹過葯早不痛了,過不了幾天就能好全,大方給她挖去半瓶。
「我原還擔心你在綴華宮過得不好,現在看來反倒是我多慮了。」晚熒心滿意足地收起來,「不過你呀,也別拿人一點好處就真的對人死心塌地。」
「安晟公主這樣的身份,指不準那一身富貴榮華哪天說沒就沒了。你自個多留心眼、多留退路,別真跟著栽進去了,回不了頭。」
柳煦兒偏頭看她:「跟著公主殿下不好么?」
晚熒回以一眼,輕戳她的小腦門:「好,沒說不好。只是在這宮裡侍主如伴虎,咱們這些作奴才的命若草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輪到咱們被拆吞入腹,求救無援也作不得主,我是讓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她臉上的笑意有些不自然,柳煦兒摸摸腦門:「那你教教我唄,咱們都是侍候公主。你跟著昭燕公主這麼久,懂的肯定比我多。」
「這不一樣。」晚熒挺起胸脯,沾沾自得,「昭燕公主什麼身份待遇,諸如其他昭寧、昭平小公主完全不能與之相匹。至於安晟公主,那更是兩碼事。」
柳煦兒納悶:「都是公主,怎麼會是兩碼事?」
「怎麼不是兩碼事?」晚熒沒好氣地白她一眼,「你以為安晟公主為什麼一直住在舊京?」
「因為她是先朝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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