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無禮

對她無禮

崑山下,碧心台。

蓮池邊上立著十丈高的竹樓,竹木若玉,泛著青色暖光,竹壁通體透亮,隱隱沁出樓閣內燦爛的燈火。

木橋與廊道暗嵌著蓮花燈,侍女經過時,白色紗裙映上明明暗暗的青色蓮影,宛如途經仙境瑤池。

清越琴音拂過蓮池,盪起一圈圈翡翠漣漪。

樓中在設宴。

廣闊宴廳中垂滿輕盈青紗,隨著樂音微微搖晃,紗帳下放置了一張張精緻竹席,風華正茂的青年男女身著制式長袍,跪坐於席上,手執青玉杯,相互敬飲美酒。

裊裊清煙升騰,香暖的氣息送至每一個角落,薰得人飄然欲醉。

距離宴廳不遠處設有廂房,方便不勝酒力的客人歇息醒神。

*

顏喬喬怔怔低頭看著自己。

胸前沒有貫穿傷,小臂沒有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身上未著綾羅紗裳,而是崑山院學子的制式白袍。

她的心口仍然交織著濃烈的愛恨,皇城焚天的烈焰仍在灼痛她的魂魄,然而周遭的一切卻是暖暖的、懶懶的、輕佻而歡快的。

她坐在一間雅緻的廂房中。案上燃著暖香,燈火折射出重重光影,從三樓的窗戶望出去,只見蓮池漾著清波,一盞盞蓮花燈鋪滿亭台樓閣,光華漫卷到視線盡頭。

被困在停雲殿多年,顏喬喬有些不適應這般絢爛開闊的景象。

這是……崑山院底下的碧心台。

宴廳方向飄過來的琴曲很有辨識度,刻意壓慢拖長一個節拍,以顯得端莊沉穩。

聽著這半死不活的調子,顏喬喬心中開始焦慮躁鬱,恨不得拽住琴弦往前跑上幾大步。

會這樣彈琴的人,唯有京陵皇都第一大才女秦妙有。

……秦妙有,不是死了么。

顏喬喬記得,在韓崢登基之後,這位京都才女曾主動倒貼,入宮為妃,結果不到一年時間就被其他嬪妃給斗死了。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韓崢總愛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提這個秦妙有——大才女如何爭寵獻媚,如何斗得醜態畢露,如何被人抓住痛腳,如何向他痛哭哀求。

當時顏喬喬心中膩歪厭煩極了,感覺就像此刻,被迫聽著秦妙有彈奏這黏黏糊糊、牽絲拉線的琴曲。

當真是見鬼的琴藝,不接地氣,卻通地府。

顏喬喬煩躁不已,想要拍桌起身,卻發現身軀綿軟無力,身上熱浪一陣高過一陣,彷彿有無數帶著火花閃電的螞蟻在噬啃她的骨頭,帶起一陣陣令她頭皮發麻的細密觸感。

呼吸驀然停滯。

她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女,和韓崢糾纏了那麼多年,她知道這種異樣意味著什麼。

她睜大了眼睛,再一次疾疾環顧周遭的一切。

秦妙有的琴音、完好的肌膚、制式的白袍、遠近的蓮燈……

她的腦海里漸漸浮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她似乎回到了過去。

一曲終了,續上的仍是與春日相關的琴曲。

春日。

顏喬喬陡然睜大了眼睛。

當初,她正是在一場春日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意外失身於韓崢,然後嫁給了他。

而此刻,身上種種異狀告訴她,她並非醉酒,而是被人下了葯。

韓!崢!

心臟停跳了好一會兒,倏而,胸腔傳來第一聲悶痛。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越痛越疾!

「怦!怦怦!怦怦怦!」

她回來了。回到一切開始之前。

爹爹和大哥,尚在人世!

顏喬喬驀然起身。

眼前一陣昏花,雙腿發軟,跌回窗下的軟榻中。

身軀輕輕發著顫,暖閣的空氣因她而甜膩了幾分。

這葯……很烈。

她不能繼續待在這裡。

韓崢隨時可能出現,她必須立刻離開。

顏喬喬用顫抖的雙手抓住案桌一角,拼盡全力撐起了身體。

每一腳踏下,都像是踩在深淺不一的雲團上,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踉蹌走出三五步,膝蓋徹底軟成了棉花。

這樣不行。

她用手指摁住軟榻尾端的木欄角,搖搖晃晃站穩,回憶瀕死之時感悟的「四時」道意。

四時之中,春為生機、生長,應當有療愈的效果。

她凝聚意識,盯住微微顫抖的指尖。

眼見一絲綠意就要凝成,廂房外間的竹門忽然被人用力推開!

早春的寒氣刷地湧入溫暖的室內,凝起一片霧般的白霜。

顏喬喬的心臟驟然收緊,抬頭望向門前。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人。他身材高大,穿著崑山院制式白袍,背著光,面容隱在陰影之中。

顏喬喬渾身發冷。

此刻的她,身上提不起一絲氣力,跑不動,喊不出。

韓崢幼時便感悟了道意,如今修為已達先天境,以一敵百不在話下。他若要用強,她根本無計可施。

暗無天日的記憶將她淹沒,她的身體難以抑制地顫抖。

韓崢!韓崢!

他大步踏入廂房,帶著一身冰涼的潮意,轉瞬便到了她的面前。

「顏師妹?可是身體不適?」他關切地問。

說話的同時,他抬手攙住了她的手腕,沒有用力。細細一截雪白玉腕落進他寬大的掌心,彷彿一折即斷的珍貴工藝品——這雙手腕確實被他折斷過數次,然後他會喚來醫道宗師為她治癒。

斷骨復甦,不留一絲痕迹。

顏喬喬掐緊了掌心,一寸一寸抬眸,望向這個惡鬼。

目光忽然凝滯。

眼前這張臉並不是韓崢,而是另一個人。少皇,公良瑾。

塵封的記憶之上,驀然劃過一道驚雷。

她恍惚想起,當年「醉」得厲害,一開始確實將韓崢錯認成旁人。等到清醒過來,木已成了舟,她再不願回想任何細節。

而眼下,她知道自己並非醉酒眼花。

用力眨了眨眼,定睛去看,眼前依舊是少皇清風明月般的臉。

她神思恍惚,唇瓣怔怔分開。

他俯身湊近了些。

韓崢慣用的薰香撲面而來,顏喬喬陡然驚醒,心臟驚跳不止。

氣味、神情、體態、趁人之危——眼前之人的確是韓崢,絕無可能是那位君子!

顏喬喬閉了閉眼,告訴自己要鎮定、再鎮定。她恨毒了他,但這些年來,她早已學會將一切壓在心底,不露端倪。尤其是在形勢不利於自己的時候,更要沉得住氣。

她輕輕掙了下:「我要回宴廳。」

他收緊手掌,語氣強勢:「你醉得厲害,需要休息。」

另一條手臂環過她的身軀,不容置疑地將她帶到床榻旁邊。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身影。

雲鬢鬆散,雙眸迷離,臉頰暈紅,一副意亂情迷的模樣。顯然,只要稍微照顧她片刻,便會發生許多香艷故事。

他的眸光極暗,喉結不住地上下滾動。

「我扶你躺下。」他沉聲道,「來,先幫你脫了外袍。」

一雙大手落向她的束帶。

顏喬喬心中憎惡之極,她用指甲狠狠掐住掌心,逼迫自己冷靜。

眼前的韓崢仍帶著幾分青澀,顯然,他沒有那段記憶。

針鋒相對多年,她知道該如何與他周旋。

她抬手去擋他的手,如她所料,他動作強硬,根本不容她抗拒。

撥不開。

她並沒有和他死磕,而是抬高了食指,輕輕地、嬌縱地,點上他的心口。

「我自己來,你走開。」

含羞帶嗔、半推半就。

他低低笑了起來,片刻之後,依言退開——韓崢喜歡欲擒故縱的遊戲,很享受來回推拉的趣味,一旦確定獵物落入掌中,他便會不疾不徐。

「嗯,你自己來。」他笑著,刻意再退離一步。

她微闔眼帘,用虛弱溫軟的聲音對他說:「鎖門,別讓人看見。」

他怔了下,嗓音徹底沙啞:「好。」

他轉身走向廂房外間的竹門,刻意端出沉穩的姿態。

騙他離開之後,顏喬喬凝聚起凜冽的「冬殺」道意,往身上狠狠刺了一記。

靈台霎時清明!

劇烈刺痛激發了全部力量,她將鞋子扔在床下,一把扯下床簾,然後疾走到窗邊,爬上軟榻,探出雙臂緊緊抓住窗框,將身體拖向窗檯,半翻半摔跌了出去。

雖然身軀綿軟,動作卻一氣呵成。

「啪。」

膝蓋與手肘著地,脆生生地疼。

竹制廊道上沒有灰塵,只有春露凝成的濕潤小水珠。琴聲、觥籌交錯聲回蕩在竹樓,掩掉了她摔跤的動靜。

顏喬喬的心臟幾乎跳出胸腔,她一瞬也不敢耽擱,掙扎著爬起來,踉蹌向前沖。

竹榻下的鞋和垂落的床簾只能拖延韓崢片刻,等到他自信滿滿地掀開床簾卻發現床上空無一人時,定會勃然大怒。

在他追出來之前,她必須跑到有人的地方去。

早春的夜風極涼,吹起她的髮絲,帶走些許熱意,讓她的思緒更加清晰。

方才的經歷,讓她想起一件舊事。

剛成婚不久,她就捉到韓崢睡別的女人。

那個女人是漠北王次子林天罡贈給韓崢的禮物,據說天生軟骨,一身媚功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並且仍是清白的身子。

韓崢把人隨意扔在後院,說是得閑送走,結果沒過多久就被顏喬喬堵在了床上。當時他向她解釋說,那個女子對他下了特殊的情葯,他將她錯認成心上之人,這才犯下大錯。

他指天發誓句句屬實,他痛不欲生請求原諒。她只是淡漠地笑著,做主把那個女子提成了正兒八經的妾室。

那時她根本不信他。

如今才知道,世間竟然真有這樣的情葯,會讓人將一個人錯看成另一個人。

但……心上之人?這豈不是意味著,年少時的她喜歡公良瑾?

顏喬喬不記得了。

皇族從來不與諸侯聯姻,這是祖宗規矩。她是驕傲至極的人,哪怕當真有過那樣的心思,也必定會主動掐滅,不放任,不承認。

顏喬喬一時百感交集。

真遺憾,韓崢竟然不知道最初在一起時,她把他當成了別人。

她若是早早知曉內情,必定會用這件事狠狠刺他,氣到他吐血三升。

顏喬喬恨恨咬住牙,跌跌撞撞跑向長廊盡頭。

廊道上空無一人,燈火在眼前璀璨交疊,她分不清哪裡是設宴的廳堂。秦妙有的琴音時近時遠,混著浮在光華之上的熱鬧喧囂,難以確定位置。

放眼望去,唯有竹樓下方的蓮池邊上有幾列侍女在行走。

「有人嗎……」

熱鬧的喧囂浮滿整個三層樓,她的喊聲微弱得可憐。

強行提起的力氣很快耗盡,胸腔中就像灌滿了滾燙的碎鐵片,每一次呼吸都帶起火辣辣的疼痛。

她喘著氣,回身望向後方的長廊。

韓崢竟然還沒出現。

她並沒有放下心,反倒加劇了緊張。

心跳又疾又重。她往廊道外側移了幾步,將自己的後背抵在竹木扶欄上。

閣樓氤氳著暖融融的光線,氣氛熱烈,碰杯聲叮叮鐺鐺響成一片。

分明近在眼前,卻像是隔著跨不過去的世界。

明明身處溫暖光明之中,她的周圍卻只有濃郁的黑暗。

她無從猜測此刻韓崢人在哪裡。也許他正負著手,不緊不慢地朝她走來。也許一回頭,他就站在她的身後。

牙關隱隱打顫。

她正要把視線從廂房那一邊收回時,周遭突然靜了下來。

眨眼之間,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怦怦!怦怦!」整個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跳。

顏喬喬寒毛直立,直覺瘋狂示警。

不遠處……似乎有什麼東西。

寒意從骨縫裡一點點滲出,凍結她的血液。

她僵著身子,緩緩轉頭。

心臟陡然沉到足底。

他就站在她的側前方。

眉眼濃黑如墨,膚白若玉,五官精緻漂亮。天人般的相貌,在她心中儼然已是修羅惡鬼。

顏喬喬緊緊抓住身後的竹扶欄。

所有的情緒在心頭爆開。

韓崢不是以為自己心中之人是他么,是時候還他一頂陳年綠帽了。

她揚起笑臉,嬌聲對他喊道:「少皇殿下,休要對我無禮!」

話音猶在,她已毫不猶豫翻過扶欄,直直摔向下方蓮池。

心臟驀地一懸、一空,彷彿掙脫了黑暗桎梏、宿命糾纏。

春風拂起她的衣袍和髮絲,她知道,自己墜落的模樣美極了。

蓮池倒映著整片華光,她落向一個絢爛開闊的世界。

*

幾扇竹窗被人推開,然後迅速悄悄闔上。

竊竊私語聲很有求生欲地壓到最低。

韓崢的身影出現在廊道盡頭,停住腳步,表情愕然。他遙遙向著那道墜落的身影伸了伸手臂,然後緩緩移動視線,望向站在她前方的那個人——少皇,公良瑾。

公良瑾身後的侍衛怒道:「大膽……」

「嘩啦——」

下方蓮池傳來清脆的落水聲。

碧波四濺,大大小小的玉珠碎滿華光。

公良瑾抬手,制止屬下說話。

他的神色似有困惑,低頭認真看了看自己,然後偏頭看向侍衛,好奇道:「我何處無禮?」

蓮池水聲已歇,只剩一圈圈泛著金光的漣漪。

「撈起來,問明白。」他溫聲道。

侍衛唇角微抽。

是「撈」而不是「救」。

看來不食人間煙火的殿下被人碰瓷也會生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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