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好得很!
貂毛披風鋪在瓦房上,張錦雲毫無負擔的坐下,一手掂量著手裡的酒罈。
此時夜裡正涼,幾縷微風而過,嗆得他再次咳嗽了兩聲。
花無咎一手搭在膝蓋上,聽到他咳嗽立即挑了挑眉。
「錦雲兄,你可去過京城?」
「……從未去過。」
張錦雲仰頭喝酒,藉此掩飾了自己的失措。
他到底想試探什麼?
花無咎:「真是可惜,京城繁華遠勝於江南,又與江南的溫柔鄉不同,更有盛世瀟洒的磅礴,有空真想帶你去看看。」
「是么……」他不自覺的抿唇。
可京城對自己來說,卻是一個傷心地。
從小他與妹妹相依為命,機緣巧合之下參軍有功,後來又從御前侍衛調任為錦衣衛首領。
作為皇上的血滴子,他也曾行走於黑暗之際,殺人於無形之中。
忠良,奸佞,在他眼裡不過是家國大義的棋子。
為了朝堂的平衡,他也曾抹殺忠良滿門,也曾推奸佞上位。
這天下盛世,他守了整整五年。
直到後來遇到了花無咎。
皇上建立西廠,控制朝堂官員的一舉一動,這早已偏離了他心中的明君之道。
可就在他想退出這名利場時,西廠便藉此苗頭立即上奏,也許皇上也怕他活著再生事端,索性剷除。
他重活一世,時間早已過去了三年。如今不知錦衣衛是何人執掌,也不知朝堂經歷了多少變故。
只是這個曾經的死對頭,如今已是權傾朝野。
「京城有什麼好的……」張錦雲語氣帶著嫌棄,似乎真看不上那破爛地方。
「有道是溫柔鄉,英雄冢。若真有機會,讓我老死江南也未嘗不可啊!」
聽此花無咎喝酒的動作一滯,抬眸似有似無的打量著他。
「錦雲兄說的是,日後若有機會我也要在江南養老才好。就與你做對比鄰,如何?」
「你又非江南人。」
若真與他做鄰居,張錦雲自己都覺得瘮得慌。
花無咎只是低頭一笑:「我已許久沒還鄉了,錦雲兄你可能不知,我如今當了大官,回鄉里自是要受同鄉人三叩九拜的。」
「我面子薄,別人一拜吧,我總覺著受之有愧......」
他似是開玩笑的口吻,張錦雲卻明白其中的深意。
凈身之刑,放在誰身上都是不光彩的。若被同鄉人見到,雖是三叩九拜了但心裡難免鄙夷。
當年二人同朝為官,他也曾感嘆過花無咎這一奇才,竟淪落至此。
張錦雲心有感應,不自覺的掂起酒罈與他的相碰。
悶聲一響,他仰頭飲酒,兩人心照不宣。
許是飲得急了,他咳嗽兩聲后便覺得酒勁上涌,原本蒼白的臉頰卻是一紅,倒像是正常人的氣色了。
薄涼月光下,花無咎一襲玄色長衫,隱隱可見其上刺繡的銀絲瑞雲紋。
他獨自酌酒,時而看著月亮發獃,時而打量身邊的人。
張錦雲極少見過他這般放鬆的狀態,稀奇的同時又心中自嘲。
曾經自己身居要職,也不過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兩人對月飲酒,話卻越說越少,最後就只是聽花無咎嘮叨,說些他的趣事。
這些事件張錦雲或多或少也參與其中,可雖然沒什麼新鮮感,但從他的立場講出來卻有些不同。
「錦雲兄,我一見你便覺得你像我的一位故人。」花無咎笑著打趣道,手裡抱著的酒罈子早就見了底。
聽此張錦雲紅著臉頰瞪了他一眼,有些生氣的站起來。
「你對我這般,是因我像你的故人?」
「既是這樣,那我倒要聽聽,你那位故人是誰!」
花無咎:「哈哈哈哈,我那位故人啊,是我的摯敵!」
他隨意的靠著房梁瓦,眼神卻一刻不移的緊盯著張錦雲,似是要看穿他的心思。
清冷的月光照在張錦雲身上,映射的影子斜斜地與花無咎重疊。
此刻整個院子都寂靜下來,只有幾聲蟲鳴,在黑夜中顯得更加突兀。
良久,張錦雲率先移開目光,聲音不緩不慢的說道:
「那可真是倒了大霉。」
「什麼?」花無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卻不料某人又說了一遍。
「每日都要提防你這麼一號人物,可不就是倒霉么?」
「哈哈哈哈,也是。可殊不知,我也是這麼想的。」
花無咎似乎是被誇高興了,眉眼都染上了笑意,看向張錦雲的眸中滿是光影。
「可我一直有個遺憾,我想親口同他說......」
「我曾答應過他,最後卻食言了……」
似乎猜到了他想說的話,張錦雲心中一痛,直接打斷了他。
「花大人,你醉了。」
遺憾。
誰人心中沒有遺憾?
他曾坦誠相待過的,可換來的卻是玲兒被辱的消息。
這樣的話,他不想再聽。
「花無咎......」
也許是今夜飲了酒,他滿腔怒意而起,咳了好幾聲才緩過來。
半晌,在花無咎迷茫的眼神下,他一字一句的說道:
「張某志向不大,於這江南水鄉里孤獨老死已是滿足,大人雄才偉略,你我前程各異,恩怨情仇如同天塹。」
「......日後,莫要再見了。」
花無咎臉色一僵,立馬就站起來,不可思議的看向他。
「你志向不大?」
「你孤獨老死?」
「前程各異,如同天塹......」
「好,好得很!」
他眼神一冷,像是仇恨的目光看得張錦雲一陣發寒。
可這話有何不對!
他花無咎今時今地,如此作態又是想演給誰看!
張錦雲被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卻毫無半點退意。
陰冷的夜風吹起了衣袍,月光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僵持著。
氣氛劍拔弩張。
花無咎此刻若是拔劍,張錦雲毫無退路。
但他就是性子倔了。
每次一見花無咎他的心裡便各種煩躁,因從前的種種過錯,也因他自己的識人不清。
就在這寂靜的月光下,原本還紅了眼的某人卻率先瞥開目光,呼了幾口氣后又看向張錦雲。
語氣帶著無奈:「你舊疾在身,莫要生氣。」
張錦云:「......」
一場本該大動干戈的談話卻被花無咎的關心擊碎,他只感覺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對方的包容竟讓他有些羞愧。
這還是那個西廠督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