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復聞楚客歌

第三十一章 復聞楚客歌

這次出動大軍南征,可謂是陳沖自東平起兵以來軍勢最盛的一次。除去訓練作戰的三十萬戰兵以外,巴蜀、河南、青徐都動用了大量民夫來運送輜重糧秣,預計不少於六十萬人,更別說隊伍中還有上千艘大小船隻,超過二十萬匹戰馬與馱馬,大軍開始行軍時,其旗幟可謂漫山遍野,跨水橫江,且伴隨著彌天的塵霧,而夜裡眾人打亮火把,其築營所在彷彿有星河閃爍,光照青峰。

不過這樣的場景,陳沖是不能親眼看見了。雖說作為當朝宰相,也是朝廷實際的主權者,陳沖一手主導了此次伐吳的布置與建設,但他到底已不是大軍的統帥,也並非前線的將領,所以在做好相關的物資調動后,他的任務就已經完成了。丞相府一時間陷入了閑暇,除了每日督促物資和聽取前線軍報外,陳沖一時竟找不到別的事情做了。

於是陳沖就帶人去拜祭昭陵,希望劉備等同袍的在天之靈,能夠保證這次征戰順利。

這個秋天的天氣非常愜意,晴川白雲下面,大河南面的邙山沿著河川的方向起伏分佈,山間谷底平緩,繞著山頭蜿蜒鏈接。行馬於期間,頭頂的天空湛藍無垠,白雲幾乎已成了紗衣狀,像細碎的波浪一般來回鼓動。谷間沒有一絲風,空氣清冽乾爽,使得馬上的騎者有似乎回到關中平原長安古都的感覺。

陳沖一行十餘人,就是這樣騎行在邙山谷地上。陳沖拜祭完劉備后,原本心情極好,但路過邙山山道間數不盡的貴人墓冢,他看到幾個熟悉的名字后,忽然又湧現了一些極長的記憶。先是自己帶領著幽並青三州聯軍,在邙山前搭建河橋的場景,而後又記起了孫堅在澠池前遇刺的慘狀,還有再來雒陽時劉燮坐於百尺樓中的模樣。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啊!陳衝心想,這一戰若是成功了,自己的志向算是實現了嗎?世人常常以成敗論英雄,可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到底是成功多一些?還是失敗多一些呢?陳沖自己也沒有答案。

但他隨即又失笑了,戰事才剛剛開始,自己就已經陷入到成功的遐想中,自己又何嘗不在乎成敗呢?只是有些鬥爭就像是光與暗一樣,是永遠不會停止的,而在這場漫長的戰鬥中,他已經千瘡百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了。於是一個想法不可抑制地冒了出來:這場戰事若是成功結束,自己就辭去丞相之職,回到潁川老家養老吧!

這個想法剛冒出的時候,還彷彿一根嫩芽可親手掐斷,但變成腦海中清晰的字句后,陳沖反而要被其中的分量壓倒了。他轉首問身邊的趙丘說:「仲成,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趙丘自從炎興十三年開始跟隨陳沖的,到現在已經剛好二十年了。當年言語吞吐的小童,如今也成了一個穩重沉靜的中年人,但一直還保持著最初對陳沖的敬畏。趙丘對陳衝突然的提問感到不解和惶恐。他連忙說:「老師何出此言?老師到何處去,我就到何處去。」

陳沖輕笑了一聲,半是嘆息半是憐惜地說道:「這說得什麼話?我遲早要死的,難道你也跟著去死嗎?」

「弟子誓死護衛老師周全。」

「我是問你,如果我辭官歸隱了,你打算幹些什麼?畢竟這麼多年來,是仲成你一直跟在我身邊,除了學習學問外,還幫忙打理府內,我這麼多弟子,也只有你始終照顧我,我很承你的情啊!」

「做一些學問,跟老師一樣,招一些學生,既能為人授業解惑,也能自食其力。」趙丘說了一個陳沖很愛聽的回答,但他卻又對老師的言語產生疑慮,反問道:「老師為何要辭官歸隱呢?」

陳沖說:「功成身退,歸隱山林,不是歷代賢人之所求嗎?」

不料趙丘聽聞后,面色再三變換,進而勸阻說:「老師說得什麼話!眼下戰事未定,朝局又暗流涌動,怎能輕言辭官呢?就算戰事結束,老師也不能輕言放權,否則一旦有小人暗中攻訐,老師多年的心血也就毀了。鐘太尉的前車之鑒,難道老師忘了嗎?」

這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並沒有說服很沖,因為這個道理恰恰是陳沖想辭官的緣由。但陳沖沒有多說什麼,畢竟眼下雲長他們還確實沒有獲得決定性的勝利,所以他回到了丞相府,繼續等待南面的軍情。

等到了十月份,魯陽總管來報,說西府水師以火焚燒鐵索,終於在九月底衝破吳軍的封鎖,成功突入到夷道所在,張飛率部分騎兵已攻入到武陵零陽,和沙摩柯所在的五溪蠻匯合,而後在荊南大肆圍城略地。在南府方面,關羽令陸路大軍兵分三路,分別包圍襄陽、安陸、江陵三處重鎮,同時又令鄧艾、姜維各率五千騎兵,分別突擊吳軍修築的兩處堤壩,都成功阻止了吳人的潰堤計劃。

而陸遜立足夏口,在收攏寧州、交州的軍隊后,試圖以水師逆擊漢軍,將漢軍分割后逐個擊破。但並未得逞,他率軍至漢水南口,正好遭遇坐鎮竟陵的關羽與南府水軍。當時雙方激戰於漢水南口,舳艫相連,奮戈廝殺,結果恰逢風向由東南風轉為西北風,漢軍順風縱火,大敗陸遜前鋒,荊州船隻也因此損失達三分之一,陸遜只得退回夏口。至此,漢軍已經掌握了荊州的主動權,而接下來漢軍所要做的,就是將包圍的城池逐一拔除。

等戰事進行到十二月,關羽已經陸續攻佔襄陽、安陸、夷道諸城,張飛也在荊南奪得酉陽、辰陽、益陽等地,兩軍會師於江陵,將其團團包圍,荊州已有半數領土落入朝廷手中,此時幾乎可以說,漢軍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了。故而陳衝去信關羽,一面恭賀漢軍的成功,一面讓他不必心急,可以一面攻城一面令各軍稍加休整,等到明年春潮來臨后,再做與吳軍的最後決戰。

到了這個時候,陳沖便開始正式做辭官歸鄉的考慮了。恰逢年關,他便向朝廷告假了半個月,帶著妻子兒女回去潁川,打算先整理一番老宅,順便給父母長輩們祭祀掃墓。說起來,此時陳璋的長子陳配也在一年前來到洛陽,接受陳沖的教育,此時陳配已經十五歲了,可能是從小受張飛培養的緣故,整個人膀大腰圓,像是極為魁偉的武人,但陳沖懷有對陳璋的愧疚,仍對他十分照顧,時常對他噓寒問暖。

此時的潁川老宅,已經轉交給由六叔陳光的長子陳述打理,加之前些年陳沖時不時回鄉看看,所以老宅的照顧算是很周全的。只是此刻與以往不同,陳沖做了以後長住的打算,而後就開始仔細巡看自己名下的田地,還有購置家中務農的一些器械,他在心中已經做好了打算,等他辭官之後,他想種十畝大豆,十畝麥子,還有十畝芸薹,再養上三十來只雞,兩條黃犬,將來就這樣恬靜度日,直至老死。

這一天,陳沖帶著陳秀和陳配去給陳寔掃墓,其中路過德星亭時,忽然聽到一陣凄婉的歌聲,這使得陳沖駐足。歌聲的內容陳沖很熟悉,正是當年陳沖還鄉時留下的《烏生》之謠。歌謠是一名老婦人唱的,她的面容已經衰老,歌喉也有些沙啞,但只要賦予了樂曲真實的情感,永遠都會有一種打動人心的魅力。陳沖在一旁聽得默不作聲,多年前,他是站在一種居高臨下的視角去憐憫詩中的情感,憐憫黎民蒼生在災難面前的無力,但不以為自己如此。可現在他卻不這麼覺得,他感覺自己已是詩中之人了,憐憫的情感幾乎已經消失,更多的是自己也感同身受一般的自影自憐。

聽老婦唱完,他上前去問老婦是否是家中有什麼不幸。果然,是在哀悼此前去世的兩個孩子。這戶人家本是江夏人,只是遭逢荊州戰亂,這才搬遷到潁川中,老大在路中染疫病死了,老二從軍死在了淮南,到現在家中只剩下一個八歲的孫子。陳沖聞言,難免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想,但他也奇怪,這裡又不是墓碑,為何要在這裡悼念呢?

不料老婦說:「貴人不知嗎?這裡是德星亭啊!當年太丘公帶著陳丞相在這裡會見荀氏八龍,UU看書天上有德星匯聚在此,於是這裡就叫德星亭。這裡的人都說,在這裡向亭子祈願,陳丞相就會保佑他們的!這麼多年來,有很多靈驗的呢。」

陳沖一時愣住了,他看著亭子翻找記憶良久,才想起童年時那段相對應的時光,他沉思良久后,才對老婦說:「不過聽說他已經老了,恐怕也不見得顧得上這些事吧。」

老婦又說:「怎會?丞相是九天星辰降生,便是魂歸天上,也會繼續保佑黎民蒼生。」

陳沖正想說何以見得,但老婦卻以為話不投機,不願與他多言了,她自顧自唱起一首《湘君歌》,其辭曰: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余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桂棹兮蘭枻,斵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

歌聲微微頓挫,但不減其中悠揚,好似黃鵠北飛田野,見山尖冰雪消融,恰逢瀟瀟雨歇,蘭花紛紛落水,蝴蝶蹁躚亂舞,令人如置冬去春來的雲夢澤畔,陳沖聽到最後一句,心中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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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漢彰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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