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南巡的想法
到六月上旬,諸葛亮率三軍大獲全勝、成功平吳的捷報傳到雒陽,舉朝歡慶。丞相府為此特地下令,取消宵禁,允許全京節慶四日。而後又上報天子,在宮中宴請招待文武百官,一時間,上下通宵暢飲,君臣盡歡。就連往日不干預任何朝政的太后劉笳,聽聞捷報后,也高興地派了宮女出來,專門為與會人員獻舞添酒,一直到第二天快天黑了才散去宴席。
雖然經歷了這樣或那樣的波折,但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朝廷終於平楚取吳,除去遼東一隅之外,可說是一統前朝舊疆,甚至比起世祖光武皇帝時期,還猶有勝之。畢竟世祖北不能控河套,西不能涉西域,一生為匈奴所逼,反觀當今國家,丞相陳沖先是在關中實行甘棠立律,創立五府,而後又在河北廢塢索籍,到如今金甌無缺,山河重固,怎能不叫人揚眉吐氣,心花怒放呢?故而撤去宴席后,很多朝臣都持酒去祠堂立祭拜,告慰祖先的在天之靈。
不久,朝廷續論平吳之功,頒賜封賞。帶兵諸將功勛順序為:諸葛亮第一,張既第二,鄧艾第三,姜維第四,馬岱第五。還有其餘征吳將校一百三十餘人,也論功行賞,各有賞賜。
其中最為矚目的當是此次滅吳的統帥諸葛亮,他此前平定河北,坐鎮淮南,數有戰功,已被封為襄鄉侯,論官爵勛位可謂同輩極致,僅次於那些隨陳沖劉備一起起兵的元從老臣。而此次還未班師回朝,就被陳沖直接增邑兩千戶,該封為武安侯,正式躋身為最顯赫的功勛縣侯之列。這已然令很多人艷羨了,何況丞相陳沖在讀到捷報后,還曾對左右感嘆說:「後輩之中,能夠真正濟世安民的,恐怕只有孔明了。」說著還下意識撫摸著自己的坐席。這話傳出來后,很快被有心人解讀,說丞相的言下之意,恐怕是要令諸葛孔明來接任他的權柄了,這更讓百官嫉妒。
而反觀原征吳統帥、車騎大將軍張飛,其境遇就不得不讓人同情了。作為開國元勛,張飛立下的功勞雖不如關羽,但其縱橫南北,征戰東西,也就僅僅遜色於幾名兄長而已。此次接任元帥之職,也並非沒有打勝仗,僅僅因為在柴桑縱兵屠城,坑殺俘虜,就解職回京,將這一統之功拱手相讓,其中的委屈,可能自古以來都未曾有過。很多軍官私下裡說,為關元帥報仇屠城,本來就沒什麼值得指責的,丞相斥責一番也就是了,居然還將其解職,實在是太過不近人情了。顯然身為當事者的張飛也對此耿耿於懷,他回京之後,並沒有找陳沖述職,而是身居宅中,閉門不出。即使是以天子名義邀請他參加慶功宴,他也是稱病在家,僅讓其子張苞代為出席,繼而陳張不和的消息就在京畿流傳開來。
對於翼德的這種態度,陳沖也倍感無奈。他一方面理解張飛的憤恨,另一方面他也認為自己仍是對的。不管兄弟情誼有多深,但良知上的對錯永遠在那裡,任何理由也無從改變。這個時候陳沖甚至尷尬的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身邊親人無關對錯的責難,他甚至生不出對翼德的怒火來了,反而習以為常地寬容對方的怒火。嗨,齊家,治國,陳沖不無惡意地揣測先秦的儒生們,他們是怎麼把這兩個不相干的事情結合為一起的呢?
陳沖也試圖緩和這種僵局,他一面通過兒媳張氏向張飛遞話,希望兄弟兩人私下裡見一面,再談談心,但很快就被拒絕了。
阿彩回話說:「阿父原話說,丞相若是來與罪人談心,則大可不必,若是向手足道歉,那倒還可以談談。」
陳沖得到這個回復,胸中也終於生出些許憤懣。他外在寬和,可內心深處的原則卻是很少忍讓的,尤其是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讓自己去道歉,自己莫非真的有什麼可以道歉的嗎?幾十年兄弟做下來,原來這點對錯都分不清楚!想到此處,陳沖在抑制不住滿腔怒火,對阿彩說:「草菅人命,濫殺無辜,他還有理了?我沒有把他下獄,已經是對不起天下人了!你回去告訴他,如果他三日之內不來見我,這輩子也不用再見了!」
這種話傳到張飛耳中,結果毋需多言,兄弟二人都不可能再主動相見,哪怕私下裡妻子小輩相勸,也是沒有半點用處的。
而越在這種時候,陳沖就越發想念雲長。翼德為雲長之死感到憤恨,難道他以為,自己是一個木頭人,不懂得愛和恨嗎?他看到雲長的靈柩和遺容時,心如刀絞,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扎出血!他也恨啊!憎恨這個宇宙對人命運的捉弄,憎恨造化對造物的無窮的惡意,很多時候,他甚至會想,難道人活著這一遭,就是被迫來忍受痛苦的嗎?為此他也會有一種慾望,想拔出雪亮的刀鋒,想洗凈這個無情的世界,用鮮血還天地一個乾乾淨淨。但陳沖又經歷過太多,他知道這種仇恨通向的只有空洞,就像彭脫一樣,殺多少人也不會感覺到解脫。
人應當為死去的人報仇,但人還有更應該做的事情,那就是扞衛死者的尊嚴。太史公說,人或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就是這個道理。死者並非因為死亡就與這個世界失去瓜葛,他雖然死了,但還可以存在於活著的人心中,只是世人會銘記那些重於泰山的人,蔑視那些輕於鴻毛的人。顯然這種殺戮並不會給雲長帶來尊重,雲長是個頂天立地的人,他是英雄,英雄應得的只有愛戴和敬仰。
陳沖這麼想的時候,忽然就有了南巡的想法。他少年遊學時,曾經去過荊州揚州,但是在自從與玄德等人結為兄弟后,就一直在河北、河南、山西一帶活動,也就是炎興末期時去過兩次巴蜀。而上一次去江陵,好像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在現在,正好可以再去一趟江南,一是安撫江南百姓,處理戰亂后的民生問題,二來也是再見一次長江和雲夢澤,同時去拜祭包括雲長在內,戰死在長江兩岸的英魂們。而等結束南巡,又正好去北海赴約,正是一趟圓滿的旅程!
陳沖將這件事情說與妻子聽的時候,董白是反對的,她對陳沖說:「你現在身體不好,哪裡受得了江南的濕氣?何況京中形勢複雜,你若是走了,也不知道又要鬧什麼亂子。」但結果一如既往,她依舊沒有說服丈夫。
陳沖回答說:「江南我去過,並不是什麼狼潭虎穴,何況還有醫生作陪。至於所謂京中的亂子,又是哪裡的事?大不了等士元他們回來,我再去不遲。」
一旦下定了決心,很多事情就好做了。此時諸葛亮還在建業善後,陳沖令他不必著急回朝,領軍班師這種事情可以先交給張既、龐統等人,強調處理江南的民政才是重中之重,故而陳沖授予諸葛亮便宜行事,任免江南官吏的權力,等陳衝過來后,再和他細細商談具體的處置細節。而後陳沖才在朝會上正式提出南巡的計劃,並提出令龐統為丞相府長史,u看書暫代丞相府事宜。此事贊成的人不少,反對的人也有許多,反對的理由主要還是說,龐統的資歷不夠,恐怕還需要幾人一同決議。陳沖便又任命了御史大夫王象,尚書令桓范一同理事。再斟酌一番后,還是讓張飛去暫管上林軍。
給張飛下詔的時候,陳沖託人轉告說:「我今去南巡,是為雲長揚仁義之名,而你在京畿做事,當如履薄冰,不要再重蹈覆轍!」而後果然沒有收到回話,陳沖對此也並不在意。等到七月中旬,龐統等人班師回來,陳沖也就如期交接,而後帶了包括趙丘、陳秀在內的大約二十來個隨從,就這般從雒陽輕裝出發了。
出發的時候,妻子董白送陳沖至伊闕關,對著陳秀等人叮囑一些瑣事。說半夜的時候,不要讓陳沖再讀書;遇到江南的壞天氣,要讓陳沖好好休息;還有平日里不要讓他亂吃江南的東西,恐怕水土不服,等等等等,聽得一旁的隨從面面相覷。直到陳沖握住妻子的手,董白才不再多言。兩人都知道,這恐怕是陳沖人生中最後一次遠行了。
隨著馬夫揮動馬鞭,車輪的滾動聲和馬蹄聲一起響起,身旁的景色開始緩緩被拋至身後。陳沖從車窗中探出頭,朝妻子遠遠地揮手,而後坐回到馬車上,進行了長久的一聲嘆息。他感受著車輪下滾過的一顆又一顆嶙峋的石子,很快就產生了一種飄然的惆悵感,得知雲長死訊時的預感又開始籠罩著他,讓他感覺自己正在進行人生的最後一段旅途,終點就像是山麓間夕陽最後的微光,已經隱約可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