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君子固窮

第三十八章 君子固窮

叩門等待片刻后,「吱呀」一聲,院門開了一條縫隙,一個中年人的眼睛透出來,打量片刻后,緩緩將縫隙拉開,隨而浮現的是一張疑惑的臉。這個中年人站出來,向眾人先行禮作揖,而後再問道:「在下管邈,請問諸位是……」

趙丘等人正欲報出名號,被陳沖揮手攔下了,他緩緩說道:「請跟幼安公說,陳衝來訪。」

那中年人聽了一愣,反覆打量陳沖的盲眼后,仍然猶豫地問道:「不知先生說的是哪位陳沖?」

「是潁川的那位陳沖,前年幼安公去信雒陽給我,我耽誤了許多時日,直到如今才前來赴約,甚是抱歉。」說罷,陳沖從懷中掏出那封邀約的信件,雙手遞出去后,場面上一時有些冷落,周遭只有腳下黃犬不斷搖尾的聲響,過了好一會,陳沖才聽到他恭敬地回復:「龍首先生遠來,實在是失禮了,但我家大人還在祠堂加觴行禮,請在院中稍等片刻。」

進了院子,陳沖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氣。他循著香味緩步慢走,分辨出來是一株梅花,只是此時時節尚早,樹上儘是花苞,陳沖輕輕撫摸聚攏的花瓣,手上沾染上了些許清涼的濕意,顯然是剛剛澆過水。

等了一會,管寧還沒有出現,趙丘幾人漸漸露出不耐煩的神情。管邈解釋說:「我家大人確實行事繁瑣,每次行禮都一絲不苟,幾十年來都沒有變過,還請諸位稍稍擔待。」趙丘這才連連說不礙事,畢竟這是大家都有所耳聞的,說管寧每日都要為母親守孝一個時辰,大家聽起來都當是談資,真等起來才知道這麼折磨。

又等了兩刻鐘,終於有人快步從後院走出,正是北海龍尾管寧。管寧年過七十,鬚髮多已近白,但他身高八尺,眉須昳麗,縱使身穿粗布長衫,但也盡顯其倜儻衣冠的名士氣質。隨從們看了都覺眼前一亮,接著受其氣質影響,唯恐給陳沖露醜,故而緊張過度,有些手足無措了。

陳沖雖看不見,但一路走來,心中對管寧也十分尊敬,兩人相見后,都非常謙卑地相互行禮,而後開口寒暄。出乎眾人預料的是,兩人的言談非常輕鬆,就像認識已久的舊識,全不像趙丘等人以為一般的鄭重其事。而後管寧帶陳衝到屋內的木榻上落座,值得注意的是,這座木榻已經極老,而等管寧跪坐榻上,可見膝蓋間的席墊有兩個破洞。原來數十年間,管寧從不席地而坐,始終立身屈膝,如此莊重的姿態,竟然連席墊都磨穿了。

而陳沖雖看不見,但也採取了與管寧一樣的坐姿,他們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些四海見聞,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談到焦先的話題。陳沖問管寧道:「我聽太原的傳聞說,焦君是白日飛升,成仙得道了。不知是真是假?」

管寧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撫須反問道:「龍首以為是真還是假呢?」

陳沖笑達道:「我沒有親眼所見,自然以為是假的,若我相信是真的,三十年前就與焦君一起修道了,哪裡還會有這個約定呢?」

管寧聞言大笑,揮手讓管邈在一旁給火盆加碳,而後挽起袖子嘆息道:「龍首說得不錯,焦君其實是病逝了,他那兩年有感大限將至,在山頂上悟道不成,就自埋於深林之間,鄉民不見他蹤影,就以為他已得道離去,以訛傳訛,最終成了這個樣子。」他為之感慨道:「亂世之中,大家都用玄修來追求解脫,但可惜,我仍不知有誰能夠當真得道。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釋家的涅盤一說更為實際,但即使如此,在此世的我們卻見不到了。」

「哦?」這與陳沖的看法完全契合,難免讓他生出一種相見恨晚的知己感,但同時也使得他又懷有好奇,反而問道:「莫非幼安兄修的不是避世之道嗎?」

管寧微微搖首,指著自己說道:「龍首說笑了,我依舊是一個儒生,不過是一個失敗的儒生。」

陳沖聞言一愣,隨即微微側耳,表示願意洗耳恭聽,又聽管寧繼續說道:「我少年曾到四方遊學,朋友遍布天下,但真正稱得上要好的,還是與華子魚、邴根矩兩位,世人將我們三人稱為北海一龍,現在想想,雖然有些名過其實,但在當年,我們年輕氣盛,自比於歷代先賢,還覺得這個稱號小氣了!嗨!」說到這,他撫掌笑了起來,面上露出緬懷的神情:「那時候還是光和年間,我們都說要做治理天下的名臣,並相互約好,看誰能先做到二千石!」

「只是……」管寧看了陳沖一眼,而後緩緩說道:「大概是因為我們拜入太丘公門下,而當時還流行黨錮的緣故,無人敢用我們三人。」

陳沖聞言默然,管寧說的確是事實。當年他在太學辯勝何休,贏得熹平龍首的稱號,但也因為祖父受黨錮原因,並未被授予應得的郎官。哪怕是光和年間從軍征鮮卑,屢立軍功,也終歸是以幕僚身份行事。直到了黃巾之亂,朝廷解除黨錮,他才正式得授官職。想必管寧也曾飽受這種苦惱吧。

果然,管寧繼續說道:「當時求拜無門后,我們三人回到北海,說是君道雖然不明,但我們不能因此放棄,不妨先在家中修學,一面養氣明心,一面等待有為之機。」

「可很多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等到黃巾亂后,朝廷解除黨錮,確實有一些人來徵辟我們作為僚屬,可都官位不高,我們三人自視甚高,自然也都沒有答應,直到中平四年的時候,冀州刺史王芬派人來找我們,說是要做一番大事業,其實就是廢帝。」

旁人聽了都是一驚,王芬廢帝一事現在人人皆知,卻不料連管寧他們都曾受到邀請,而管寧旁若無人地說道:「我對根矩、子魚他們說,我們身為聖人門徒,就算不能造福天下,也要恪守忠孝之道,參與這等亂事,實在是為臣不忠,可以後將如何自處呢?但子魚不聽,他耐不住寂寞,靜極思動,還是跟了過去,可過了幾天就又回來了,我還以為他是回心轉意。結果他說王芬才具不足,此行必敗,這才回來避禍。」

言及於此,管寧難得的停頓,露出苦惱的神情來,他非常坦誠地對陳沖說:「這件事對我打擊極大,我自幼決心匡扶社稷,可上不能輔佐君王,下不能廓清官場,連自己的朋友都難以勸諫。這聖人之道除了拿來讀,到底有什麼用呢?沒有用!」管寧又笑了,只是陳沖很分明得聽出苦笑,「後來青州連年兵亂,災禍不斷,饑寒遍野,屍荒千里,我就更確信了。做一個只會清談的儒生,其實百無一用!所以就因此結識了許多像焦君這樣的清修隱士。」

「但幼安兄卻說自己並不避世。」陳沖反問道,「其中又有什麼緣故呢?」

管寧沒有直接回答陳沖的問題,他也拋出了一個問題,問陳沖道:「龍首以為,夫子一生,何時最為可貴?」

而陳沖幾乎是脫口而出:「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這句話的大意是,君子即使身陷困境,也會堅守原則,而小人遇到難題,就會胡作非為。

這句話是孔子被政敵圍困於陳蔡之間,即將斷炊絕糧時對學生子路說的。之所以遇到這樣的困境,是因為楚國打算任用孔子,而陳國、蔡國的政敵害怕孔子得勢之後,會對他們反攻倒算,所以打算餓死孔子也不讓其抵達楚國。孔子說出這句話時,看似心緒堅定不可動搖,可當真如此嗎?實際上並非如此,這災厄對他來說確實是前所未有,不僅飽受飢餓的煎熬,更要坐視許多愛徒離開自己,孔子的內心也因此感到憂慮和彷徨。他常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以此來標榜自己的心靈與天地等齊,可這個時候,青山不能給他回答,流水不能還他安慰,他坐在青草之中,不斷撫摸著自己的琴與簫,可無論他多麼熱愛這個世界,卻不得不直視這樣一個現實,自己即將餓死了。

終於有一天,孔子忍不住了,他把所有的學生召集起來,逐一問他們同樣一個問題:「我的主張難道有什麼不對嗎?我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呢?」子路回答說:「也許是我們的仁德還不夠,所以別人不信任我們,也許是我們的智慧還不足,所以別人不肯放行。」但孔子否定說:「如果仁者一定會讓人相信,那伯夷叔齊怎麼會餓死在首陽山?如果智者就能暢行無阻,那王子比干怎麼會被紂王剖心?」而子貢就接著說:「夫子的學說太淵博,太宏大了,所以沒有國家容得下你,夫子可以稍微降低一下標準嗎?」孔子便批評他:「不好好修習學問,反而降低自己去迎合,你的志向太不遠大了。」最後一個作答的,是孔子最喜歡的弟子顏回,顏回的話最合老師心意,他說:「雖然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沒修好夫子之道,是我們的恥辱。我們修好了夫子之道卻未被採納,Uu看書是當權者的恥辱。」孔子聽完,欣然而笑。

而在陳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管寧也笑了,他對陳沖鄭重說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可我是個失敗的儒生,也不相信聖人的學說能兼濟天下,但我還是想做一個君子,一切都對得起自己的良知。而龍首方才能說出那句話,也可見是名十足的君子。」

話到這裡,兩人的心意都對照如鑒,都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而後兩人相談了整整五日,好似將比試高下的約定忘了精光,直到第六日,兩人方才依依分別。臨行前,天降大雪,湖泊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彷彿琥珀,而周遭白茫茫一片銀白,又恰似自己無垢的心緒,陳沖雖不能視物,也能感受到這種不惹塵埃的冰清,他在上牛車前,最後問管寧道:「君子為何總是艱難?」

管寧開口說:「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

這是老子當年贈送給孔子的話,大意是:聰敏深察之人離死亡很近,因為他喜歡議論別人,博學善辯者常常招致危險,因為他喜歡揭人之短。

陳沖聞言大笑,他點點頭,說道:「然君子慎獨,君子固窮,君子自強不息。」說罷,他向著管寧作揖,做了兩人最後的告別。

等陳沖的牛車緩緩走遠后,管邈終於按捺不住,向管寧問道:「大人,那這次赴約到底誰高誰低呢?」管寧笑答道:「自然是龍首啊!君子固窮本就大不易,而我身處荒郊,他身處廟堂,豈能等閑斗量呢?當世有這樣的賢人,實在是天下人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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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漢彰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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