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二者有何相同之處?」無憐不解。

「也對,完全沒可比性。他們只是中了咒術,解開就好。而且只活一世,只受幾十年的苦就可解脫。而我,不僅被囚禁了幾百年,受了幾百年的苦,好不容易出來了,還沒享受到自由就要處處受你約束。」和玉鄉百姓比,更是突顯出她的凄慘。

「……」無憐沉默了。

過了許久才出言說道:「只要施主不出手傷人,這願力對施主毫無約束,施主又何必介懷?」

「事情沒落到你的頭上,你當然這樣說。有本事我也在你頭上下個禁制,你再說別介懷啊。」她自由自在慣了,實在是不喜歡被人約束著,偏偏這段時間嘗試了千百種方法都沒法解開這禿驢的願力束縛。

「可……施主不是早在貧僧身上留下束縛了嗎?」無憐頓了一下,回答道。

「我何時對你下手了?」這禿驢又要含血噴人了!

她皺眉沖他大吼。

「貧僧手中的指環,不正是施主留下的嗎?」雖然他不懂法術,但他可以感覺到這指環的不同尋常,絕非如她說的那般簡單。

「這只是個普通……呃……」她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他,但是一脫口就立刻後悔了,若是說出指環的真實來歷,那不就說明她一開始就在騙他的嗎?自打臉面的事情她可不做。

斷香咽下了嘴邊的話,面上有些尷尬,虧她剛剛吼得那麼中氣十足,一臉的理直氣壯。

可是,要她就這麼吃下啞巴虧,她又不甘願。

「可我給你指環,並不會束縛你的行動啊!但你以願力束縛我,說到底還是因為不放心我,覺得我是魔族,與你們人類不同,所以要提前提防我。」

「……貧僧沒這樣想。」無憐輕嘆,面對她的胡攪蠻纏,原本發沉的腦袋更疼了。

「你沒這樣想,但你這樣做了!」她一向善於得寸進尺,見他不語,又接著說道:「而且在你心裡,我就是個一無是處、毫無優點的魔。」

無憐微微闔眼,詭異地沉默了。

斷香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一無是處、毫無優點是她自謙的說法,這禿驢憑什麼嫌棄她?

無憐沉默了好一會兒,天性使然讓他不願意別人因他的行為舉止而感到不舒服,於是啟唇安撫道:「施主雖然任性妄為、喜怒無常、毫無同理心,但是貧僧相信施主本性是善良的。」

本性善良?

完全不存在的東西!

這跟人類哄騙幼兒時,說幼兒乖有什麼區別!而且看樣子還是禿驢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還不如不說呢!

「……你簡直胡言亂語。」她氣得直發抖。

「出家人不打誑語。」他臉色未變,語氣依舊溫和平淡。

「你!」她怒瞪著他,眼神兇狠,開始盤算著在禿驢清醒的時候,在他念咒前幹掉他的幾率有多高。

面對她的憤怒,無憐維持不變的淡然態度,眼底卻閃過一絲疑惑,為何他這樣安慰她之後,她反而生氣得更厲害了呢?

這是為什麼?

他兀自垂眸陷入沉思,對於她身上流露出的殺意視若無睹。

「……唉,您怎麼又偷偷……」

世無生端著熬好的葯,一踏入房間,就看到斷香站在床邊。鑒於她有不少故意製造意外的前科,他下意識地出口控訴她。

只不過話一說出,世無生就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火藥味。見斷香喘著粗氣,雙手緊握成拳似乎氣得不輕的樣子,他愣了一下,將視線轉到已昏迷五日的無憐身上,卻意外地對上一對淺褐色的澄眸。

「大師,你醒了?!」世無生驚喜地看著無憐。

「施主。」無憐沖他微微頷首。

「大師是何時醒的?感覺如何?可有哪裡不適?」世無生越過斷香,欣喜上前,心情激動之下一脫口就是三連問。

「……」見世無生這般關心無憐,斷香不由得撇了撇嘴,有些無語且心酸。

明明她才是書生的救命恩人,都不見書生對自己如此關懷,怎麼反倒是對陌生的禿驢照顧有加呢?

「哼!」真是白眼狼,白救了!

「貧僧……」無憐剛啟唇語就被斷香一聲冷哼打斷,等他抬眸望去時,只看到她甩袖離去的背影。

只留下一頭霧水的二人。

「……??」施主到底因何生氣?

「……??」魔神大人這又是怎麼啦?

對於她這宛如小孩子鬧脾氣的行為,二人都有些無奈。

不過這些日子裡,世無生見多了斷香情緒的無常變化,極快地回過神來,將剛才的事情當成一個小插曲,面色如常的上前關心道:「大師,現下可有覺得哪裡不適?」

無憐如實回答道:「除了四肢有些無力、脖頸疼痛之外,並無其他不適之處。」

「哦?大師身體還未完全復原,所以手腳有沉重感。至於脖頸……」世無生頓了一下,視線落在無憐修長的脖子上,上頭赫然有一圈指痕——不曾想都過了兩日還有些淤青紅腫,足以見當時魔神大人下手有多重。

「許是久躺的緣故。」世無生掩飾道。

無憐不疑有他,點了點頭。

「唉!」世無生在心裡微微嘆了一口氣,那日他不過是離開了不到一刻鐘大人就趁機下手,一邊又暗自慶幸他回來得及時,才制止了大人背著他偷偷對無憐下手的行為。

最初,二人結伴而來,他以為二人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再不濟也是關係和諧的同路人。可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他卻發現兩人的關係並不好,有點像敵對雙方。更準確的說,是大人單方面針對無憐,對他惡意滿滿,而無憐要麼直接無視,要麼脾氣寬和的隨她鬧騰,只要她不出格。

殊不知,無憐這樣的行為更襯得她無理取鬧。

有時候,世無生甚至感覺斷香有些……呃……神經質的忌憚無憐。

當時他還覺得詫異,在他的印象中魔神大人是強悍的。蠻橫又霸道,擁有無法預測的魔力,不需要憑藉任何人的力量就能達成她想要做的事。

為什麼偏偏要忌憚身為人類的無憐呢?

後來,他才知道有願力這種東西。再後來,他眼看著大人慢慢對無憐產生好感,擁有斷香記憶的他對此驚慌不已,唯恐她再走老路,迫不及待地想要解決無憐。

可是,無憐每次都出乎他的意料,讓他驚奇甚至疑惑,以至於次次計劃落空。直至現在變成恢復記憶的大人想要殺了無憐,而他多加阻攔。

想起之前大人不舍他對無憐下手,如今變成他時時刻刻防備著大人對無憐下手。不由不感嘆一句:「天道好輪迴,因果定循環啊!」

一個是對他有再造之恩的人。

一個是他敬重欣賞好奇的人。

夾在二人中間的他兩頭為難,一點也不希望兩個人敵對起來,只能暫且先從脾氣好的一方下手。

「大師,其實……姑娘人不錯,若做錯了什麼,請您別與她計較。」世無生硬著頭皮說道。

一想到她製造的那些意外,人不錯這話說得他自己都心虛。

無憐似乎沒想到他會為斷香求情,愣了一下,許久才微微頷首道:「貧僧自然不會與斷香施主計較。」

無憐是世無生此生見過最正直,心境最清澄的人,言行舉止更是沒有半點心虛或者不確定,當然,更沒有邪念。

他說不與大人計較,那便是真的不計較。

世無生倏地鬆了一口氣,見無憐面色慘白,他照舊不著痕迹給他渡了一些生機,準備為心中的疑惑找尋個答案。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有些凝重道:「這幾日,你所救的奴隸無一人前來看望過,玉鄉百姓更是無人感激你。你為了這群白眼狼受盡苦楚,遍體鱗傷,值得嗎?可曾後悔過?」

無憐神色淡然,眉宇間寧靜平和,緩聲道:「貧僧身軀雖已難支,佛心卻更加堅決。」

這是不悔了。

世無生一時間愣在原地沒有反應,他獃獃地看著無憐,見他神色堅定,不解道:「為什麼?難道你不覺得這些人可恨該死嗎?」

「為什麼施主認為他們該死?眾人身心為外境、煩惱所束縛而失去自由,長時間流轉於生死苦海之中,不能得到解脫達到涅槃彼岸,這不應該同情或憐惜嗎?」

同情和憐惜?

這回答真是極其符合佛門的偽善本性啊。

門外,斷香墨眸微閃。

不是她想要偷聽他們的談話,只是她五感敏銳,自然而然就聽到了。

她自認為足夠了解佛門了,對無憐的說法沒有太多感觸,更沒有同世無生一樣的好奇不解。

她無意加入他們的交談去反駁無憐,更不曾屏蔽他們的對話。畢竟,她現在無聊得很,就想看個熱鬧——

書生對上禿驢,這可是難得一見的打嘴仗比賽呢!

雖然禿驢的嘴皮子功夫很好,但是對上世無生就不一定了。

要知道,讀書人不僅筆杆子厲害,嘴皮子也不遑多讓!更何況還是個滿腹經綸的讀書人!

據世無生自己所言,他活著的時候可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才子,是書院里最有希望考上狀元的人。只不過因戰亂連連,朝廷動蕩不安,遲遲未舉行科考,所以他未能有機會博個功名。

斷香初見他時,他意識早已混沌不清,但談吐仍是極其風雅,可見確實是個有才華的人。原本她對他身份有所懷疑,然而聽完后對他所言便信七八分,因此她才決定出手救他。

房內,一片寂靜。

世無生顯然不贊同無憐的說法,他皺著眉,很久才說了一句:「有些人是不值得憐惜和同情的。他們自私冷血,不會感恩,不會悔過,甚至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錯的。」

「我們無法要求每個人都真善美,符合我們的要求。就算對方自私冷血,不知感恩,可這並不影響我們的品性。他人不一定善良,甚至罪大惡極,我們可以選擇救贖他,但是卻沒必要對他懷有惡意,不是嗎?」

無憐輕聲說道,淺褐色的眼眸清澈無比,帶著內斂的溫柔慈悲。

世無生鳳目微眯,定定地看著他,忽然明白了在他的眼中,沒有任何人事物是可憎。

世間所有的人事物他都放在心上,所有的人事物都不留在他心上。

就像高掛天上的太陽,日復一日以己身光芒照耀世間萬物。它不會因為樹高花艷而單獨把陽光全照耀在同一棵樹,同一朵花上面,也不會因為樹枯花敗而吝嗇陽光,自然也不會人的善惡而產生偏袒的心。

多情,卻又無情。

這一認知讓世無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閉了閉眼,似乎明白了無憐那日在鬼神殿說的佛法,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明白。

「大師所信的佛到底是什麼呢?」世無生臉上劃過一絲迷茫,忍不住出口問道。

「是自己。」

「自己?」世無生搖了搖,對於不了解的事情,他不會託大,不懂裝懂,而是仍保持著讀書人的好學以及求知精神,「在下不明白,請大師解惑。」

「貧僧所說的自己指的是自心佛性。世間萬法存在個人的自性本心之中,而人的本性是空,自性中本就具足覺、正、凈來引導印證自我的本心。所以只要保持自我本心清凈自性,不生取捨之心,也不被沾染,不起執著,既可生起般若智慧,識見真如佛性,成就佛道。」

「在下還是不明白。」世無生更加迷茫了,「要是可以自我成就佛道的話,為什麼佛門還要他人皈依?」

無憐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施主所說的皈依是什麼?」

世無生想都不想,直接回答道:「自然是皈依佛門,皈依佛啊。」

「貧僧說過,佛門也並非實體存在的,只是為了方便教化眾生,安立假名稱之為「佛門」罷了,談何皈依。如果說皈依佛,那麼佛在哪裡呢?」

「佛在……」世無生頓住了,不知道怎麼回答。

無憐見狀微微一笑,「如果見不到佛,那依據什麼皈依呢?皈依,是從清凈自性中取得,而不是從外面尋求而得的。從古至今,佛經上皆言自皈依佛,從沒講皈依他佛。如果自我本心本已具足的真如佛性不去皈依,就沒有可以皈依的地方了。」

門外,斷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禿驢明明就一個字能說清楚的事情,偏偏嘰嘰歪歪說了一大堆。

儘是一些沒用的屁話,聽得她都直犯困,跟催眠術似的,還不如不說呢。

世無生若有所思,問道:「這就是大師所信的法門嗎?既是法門,必有教義與根本。大師法門的教義與根本又是什麼?」

無憐答道:「以無念為宗,以無相為本,以無住為根。」

「何為無念、無相、無住呢?」世無生追問。

「不生、不染、不執即位無念、無相、無住。」無憐握拳輕咳了幾聲,連續的交談讓他本就虛弱的身體更加虛弱不堪。他微微喘了一口氣,努力在短時間內調整好氣息,耐心解釋道:「萬物皆有形相,能超離一切形相,即為無相;心不被外境所染,即是無念;對外境不起執著心,是為無住。」

世無生垂眸,嗓音微微有些澀然,「所以大師才會說世人就是佛?」

「正是。所謂是佛還是凡夫皆在一念之間。念起,就是變化。執著於外境,陷入迷障時,自性就變成地獄;不執著於外境,超脫於外境,自性就變成天堂。」

「原來是這樣……心清成佛,心迷成魔,放下我執,方能解脫……」

世無生跌坐在椅子上,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屋外,斷香皺了皺眉,徑自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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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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