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玉鄉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世無生看著滿院的翠綠,再看看被灰霧籠罩,竟無一絲生機的玉鄉,面色恍惚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斷香以為他在同自己說話,自然而然地介面道:「這不正是你的傑作嗎?」
「在下的傑作……」世無生一怔,一股涼意竄過背脊,答案隱約顯露出來,「這就是大人說的……做人的代價?」
她出手救他的時候就告訴過他,死而復生本就逆天,如果要重新做人,就要有一往無前的決心。她問他:「想要活下去很簡單,可是需要你付出代價,你願意嗎?」
他當時回答道:「無論怎樣的代價,在下都可以付出,只要在下能活著。」
聞言,她笑了。而他,如願以償的復活了。
只是,他怎樣都想不到,他的性命是以吸取萬物的生機而得以存活下去。
「在下以為只要有大人精元做肉身就行了……」世無生喃喃道。
斷香搖了搖頭,說道:「本尊的精元只可以為你提供軀體,無法讓你存活。有了軀體后,你會不自覺汲取生機存活……這滿院的翠綠也是你汲取玉鄉的生機得來……」
「什、什麼?!」世無生鳳目微瞠,滿臉不可置信。
見他一臉不能接受,斷香皺了一下眉,「你該不會以為你這小院真是什麼風水寶地,所以樹木花草才可以常青常開吧?」
世無生沉默了。
斷香見狀,忍不住驚奇道:「你真以為是這小院是天選之地啊?難道這幾百年來,你沒覺察到玉鄉的不對勁?」
是的,他完全沒有察覺。他沉迷在仇恨中,玉鄉的變化,他絲毫沒有察覺。
「難道是本尊塑造肉體的時候眼睛沒做好,所以……其實你根本看不見,只能靠外界感應?」
這不是諷刺,而是實實在在的認為自己沒做好,不然這麼大的變化怎麼可能有人看不到呢。
她開始疑惑,是不是因為第一次造人技術不佳導致失誤。
「……沒有這回事。」世無生垂下眼眸,低聲道:「……只是心盲了,要眼何用?」他的怨恨如烏雲蔽日,將他的心遮蓋得嚴實,不見天日,不見仇恨以外的事物。
「這難道就是大師所說的,執著於心,沉淪苦海嗎?」他低聲呢喃,鳳目裡頭一次出現痛楚,切身感受到無憐所說的「心迷成魔。」
「您知道嗎……」他沖著她說話,眼神卻投向了遠方,「在下原先沒有打算報仇,只想稍稍懲罰一下村民就好了。在下之所以想活下去,只不過是想約上同窗好友,約上中意的姑娘再賞一次玉鄉的桃花林罷了……
玉鄉是個美麗的村落。有翠綠的樹木,嬌艷的野花,清澈的河流,還有大片的草地。孩童在村裡嬉笑吵鬧,累了,可以躺在大片綠草上看雲;渴了,可以直接到河邊鞠一把水,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撈到一隻大魚……」
「可是,這樣的世外桃源因為在下消失不見了……」
「但你活下來了。」只要能活下來,犧牲萬物又如何。
「是啊,在下活下來了。」他轉頭看著她,「在下想活著,想一直活下去。因為……死亡的滋味……太讓人恐懼了。」
「在下想活下去,想追隨您去魔界,想看看玉鄉以外的風景,想去禪與寺見識一下禪與寺的桃花美景真的比玉鄉美嗎……」
斷香回道:「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世無生笑了一下,沒有回話。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低沉的嗓音緩而慢地講訴著連日來積壓在心裡的話——
他說了很多,說還未崩毀前的玉鄉有多美;說全因他陷入執著,才導致玉鄉的崩毀;說他自心迷惑,看不見玉鄉的衰敗;說無憐捨身護著的那些奴隸,在村外找了一塊荒地暫時住下了;說奴隸想將無憐帶走,三番四次到村口要人;說奴隸擔心無憐的安危,日日都在為無憐祈福;說村裡的人偶爾也和奴隸一起為無憐祈福……
他說,這一切都是他造下的罪孽。
他說,心念一動,萬劫不復。但,他想回頭。
他說,他想做個人,一個真真正正的好人。
他說,現今昭辰的科舉早已開放了,他想去試試,完成父母的夙願,考取功名。
可是——
他還能回頭嗎?他還能做個好人嗎?
世無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不自覺地發顫,「就算在下外表再怎麼像人類,在下都不是人……」
「……你與人類並無不同。」
「……終究仍是不同。」他垂下眼眸,「至少,人不會殘忍地掠奪別人生存的權利來換取自己活下去。」
「你……是在跟本尊說笑嗎?」她瞪大了眼睛,一時間不明白他究竟是在開玩笑,還是心裡確實是這樣想的。
若是說笑,確實挺好笑的。
若是心裡話,那就更加可笑了!
「人類僅僅為了滿足口腹之慾,就雞鴨魚羊都吃了個遍,難道這些都是沒生命,沒有生存的權利嗎?這樣的人類比起為了活下去的你,可是殘忍千倍萬倍。至少,你是為了生存迫不得已,而他們則是因為慾望有意為之。」
「這不一樣……慾望尤可克制,而在下……卻無法控制自己毫無底線、無差別掠奪其他生靈性命的行為。」
這樣的認知,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讓他的心不自覺地發顫。他看著周遭灰暗的陰霾顏色,終於下定了決心。
「在下想將玉鄉恢復原狀。」世無生說道。
「什、什麼?」她雙眼圓瞪,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在下不想玉鄉再衰敗下去了。」他眺望著遠處的山峰,鳳目裡帶著深深的眷念,「在下的錯,就由在下來償還。一切都是因果循環……」
「開什麼玩笑……你以為你死了,玉鄉就能變回原樣嗎?你想活就活,想死就死,經過本尊的同意了嗎?這到底是在開什麼玩笑?!」斷香咆哮大嚷,對著世無生髮火,看上去有些氣極敗壞。
盛怒的她完全沒有辦法阻止世無生的行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身上的生機變成星星點點的青芒,這些青芒疾如閃電,飛快地飄向玉鄉的每個角落,爬過枯槁的樹,拂向凋萎的花,落在乾涸的溪河,滲入遠方的山峰。
樹枝極快地抽出了嫩芽,草地上百花齊放,溪河響起了水流聲,山巒被一片綠色包裹起來,連帶著山岩都被層層細沙包覆得更穩固,籠罩在山巒上的灰霧逐漸散去,被白雲取代,周遭的不再有灰暗的陰霾,一切都明亮了起來。
這讓斷香更加憤怒了。
她瞪著他,喘息聲濃重而急促,眸里閃著怒焰,怒罵道:「你以為你的犧牲很偉大嗎?有人會感謝你嗎?別人只會笑話你的愚蠢而已!」
她雙手結印,想要將他不斷發散出去的青芒重新聚攏到一起,卻發現無論她怎麼努力,這些青色的光芒仍會在下一秒恢復原狀,繼續飄向四處。
很明顯,這書生不想活了。
他竟然不經過她的同意就擅自決定拋棄他的肉身……
他以為她的精元是說要便要,說不要便不要的嗎?
他死了……她要上哪兒再找個盛放她精元的容器!
「你在做什麼?你不是一直想活下去嗎?」她被他的行為氣得不輕,大口大口喘著氣,勸說道:「就算玉鄉崩毀了又怎麼樣……想活下去有什麼不對?」
她一邊發瘋似地將所有生機都強行聚集起來,想要將它重新按入玉鄉慢慢消散的身體里;一邊抬起手,指尖抵在他眉間,不惜耗盡她所有的力量去阻止他身上生機的流逝。
只可惜,一切都是無用功。
「梨迦大人。」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
「何事?」她面色有些陰鬱,語氣自然不怎麼好。
「多謝您給了在下三百多年的壽命。」他開口說著,同時淡淡的悲哀,盈滿心頭。
「要是本尊早知道你有一天會活膩了,本尊當初絕對不會救你。」她沒好氣地應了一句,想死還搞這麼一出,是看她閑得發慌給她找點事兒做嗎?
「……」世無生想笑,可是卻笑不出來。
隨著一聲細微的「啪嗒——」聲,世無生眉心處浮現出一顆潤白的珠子,它輕輕顫動著,然後自動剝落,似找到主人一般緩緩漂浮在斷香身側。
世無生只覺得有種沉重的東西從身上脫離,腦袋開始輕飄如絮,閃過三百多年來無數的畫面——
有關於玉鄉的,有關於家人的,有關於他自己的,有關於斷香的,有關於無憐的,有關於憐香的……
眼前的過往,不斷交錯再交錯,讓他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不知由哪裡而來的青色光芒,阻擋視線,教他無法看個仔細,他伸手想揮開星星點點的光芒,它們卻越來越多,越來越濃,竄向天際。
光芒,是由他眉心的缺口冒出,他體內的生機,如破閘而出的洪水,爭先恐後地奔竄四散。
很快的,他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失去了沉甸甸的踏實感,連帶著意識都開始變得混沌。他彷彿又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的遊魂時期,表情迷濛,身子輕到似乎快要飛騰起來。
「其實,在下特別隨您一起去魔界……」世無生看著斷香,嘴角勾起,眼中卻有血淚,很快地從臉頰上滾落下來,「做夢都想隨您去魔界,想看看與人間完全不同的風景,可是……」
他喃喃道,鳳目里映出裊裊的白雲,翠綠的山巒,面上隱有眷戀之色,「在下實在放不下玉鄉……大人……對不起……是在下食言了……」
最後的話斷斷續續,如他身上的光芒般很快消散在空氣中。
斷香伸出手,想要將他化為輕煙的軀體攔下,落入手中的卻是一白一紅兩顆珠子。
她眼睜睜地看著世無生化為點點光芒,飄散於天地之間。
當光芒散去,在斷香眼前,什麼都沒有了。
因怨恨而停留在人間三百多年的遊魂客笙,不復存在了。
「蠢、貨!」活著不好嗎?
「你!真是該死的書生……」
斷香紅著眼睛,一字一字,咬著牙關,說得憤恨。
可是,周遭無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