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卷 第一百二十回 此恨綿綿無絕期3
晉州府衙內很快搭起了臨時的靈堂,靈堂外大雪紛飛、一片素白,靈堂內愁雲慘霧、一片縞素。
我攜一眾官員將領素布麻衣,候在府衙門口。
沒多久,巴勒那帶著兩個侍衛出現在靈堂里。
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巴勒那,從下馬的那一刻起就步履蹣跚,幾乎是跌進靈堂的。
哀樂凄涼,哭聲繞樑。
巴勒那趴在暮雲的靈柩前,久久未動。
此情此景,情何以堪。悲傷如電流一般瞬間傳遍全身,擊得我幾乎無法站立。但我告訴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必須堅強,必須鎮定。
我屏退了所有人,緩緩走向靈柩,忍痛說道:「可汗也看到了,程將軍為了避免干戈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還請可汗體諒程將軍的一片苦心,儘快退兵、止戈為武。」
巴勒那此時已涕淚縱橫、泣不成聲。他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地說:「為了阿揚,本汗可以退兵。但文日昭逼死吾兒,此仇不報,本汗誓不罷休!」
我仰天而笑,道:「想不到一世英明的沙乙莫利可汗,也有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糊塗時候。」
巴勒那滿腹狐疑地看著我,有些惱怒地說:「你?說什麼你!本汗面前,休得胡言!」
我泰然道:「敢問可汗,以金雕襲擊城防之計,可是您本人的主意?」
「你問這做甚?」
「我跟可汗解釋為何說您被人牽著鼻子走啊,可汗如實回答,我才說得下去呢。」
「不是,是本汗一位胞弟的主意。」
「好,再請問可汗,那麼多金雕是否都來自國內?」
「不全是,有一部分購自邊境獵戶。」
「向貴國出售金雕的獵戶中,是否有一大戶,乃朔州馮氏?」
「你、你怎知此事?」
「可汗大概還被蒙在鼓裡,朔州馮氏有一年輕晚輩名曰馮清明,他於去年獲我朝太后青睞成為其面首,改名曹懷清。他又舉薦其義兄索必盧入朝為官。據我們調查,此二人極有可能是高厭末任可汗咄羅谷多魯的子嗣。他們所做之事,不是為了挑起盛、婁兩國內亂,就是為了引發兩國戰事,他們好坐收漁翁之利。我這麼說,您可能不大相信,我手頭確實也沒什麼確鑿的證據。不過可汗試想,您此戰是為了奪回暮雲,目的是讓他繼承您的汗位。您如果後繼無人,您的胞弟不是最有資格繼承汗位的人選嗎,他們又為何要幫您打贏這場仗呢?我懷疑,索、曹二人勾結了您的胞弟,狼狽為奸。」
見他雖有所動,但仍半信半疑的樣子,我補充道:「可汗是否想過,您與暮雲的關係為何會被揭露?您又為何會第一時間得知暮雲被捕一事?我的姐姐,也就是暮雲的未婚妻杜筱天,曾在曹懷清的書房內見到一封他正在起草的書信。曹懷清大概以為姐姐看不懂北婁文故而沒有遮掩,但其實姐姐看懂了信的內容是向北婁通報暮雲被捕一事。」
「雖然我現在拿不出真憑實據,我的話你可以不信,但暮雲的話你總該信吧?」我說著,將暮雲寫給盈盈的信拿給了巴勒那。
巴勒那看信時,眉頭深鎖,拳頭緊握,一聲不吭。
半晌,他才緊緊拽著引魂幡的一角,沉聲道:「兵,本汗會退!奸人的詭計,定不會讓他們得逞!前提是,你得答應本汗一個條件。」
我欣然問:「什麼條件,可汗請講?」
「讓那些害死阿揚的高厭人統統去給阿揚陪葬!」巴勒那疾首蹙額,生生扯破了他手中的引魂幡。
這樣的條件等於是無條件,高厭細作作惡多端,害死暮雲不說,也必將成為大盛的禍患,收拾他們是必然的。
巴勒那信守承諾,帶著他的十萬大軍和幾千頭赤焰金雕連夜撤出了大盛境內。暮雲犧牲他一個人,保全了兩國二十萬將士的性命,更換來了大盛萬千百姓的安居樂業。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然而我沒有太多時間傷悲,此去永安山高水遠,我必須儘快將暮雲的遺體帶回去。
大軍護著柩車快不起來,我便派小六先趕回去送信、準備墓地,又派了孝義快馬回宮先行稟報,以期暮雲能第一時間入土為安。
接下來的數月,雖然諸事繁雜、艱辛勞苦,但總歸還算順利,要辦的事一件一件幾乎都辦成了。
文後對於暮雲的做法,雖震驚不齒,卻也無可指責,畢竟暮雲既未投敵叛國,又不費一兵一卒地平息了戰事。她對外宣布忠武將軍程暮云為國捐軀、戰死沙場,下令將其厚葬。如此,暮雲的家人也並未受到牽連。
盈盈對於和離一事,一開始自是堅決不答應。但當我說出我的計劃,指出只有她恢復單身,才更有利於我們為暮雲報仇時,她最終還是同意了。
巴勒那回到北婁后一病不起,藥石無靈。他的兩個胞弟見機不可失,便使出渾身解數逼巴勒那退位。巴勒那表示他同意退位,至於傳位給哪一個,就要看他們的本事了。兩個胞弟隨即兵戎相見,斗得你死我活。而「重病」的巴勒那趁其不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死了他的兩個胞弟,並將兩方的勢力均收歸旗下。巴勒那這一招「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用得十分漂亮。
唯一遺憾的是對索、曹二人的調查,始終沒有取得什麼實質性的進展,想來他們是籌謀已久,毀滅了所有的證據。而文後不知是選擇了相信他們,還是另有謀划,對二人的寵信反而愈隆,連督建明堂這樣的大事,都打算交由曹懷清負責。
我把每一天都過得極其忙碌充實,以期每日回到房中時可以倒頭就睡。但事實是,入睡對我來說變得愈來愈困難。
每當夜深人靜、形影相弔之時,本該休息的大腦卻異常活躍。我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暮雲已經不在了,不論我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思念只會自己苦了自己。但大腦卻從來不聽使喚,生生將自己變成一部放映機,不厭其煩地播放關於暮雲的所有畫面。
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琴心劍膽,他對我的拳拳之心,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還有他傷口的血汩汩地流到我的手上,流到地上,匯成河流,漲成洪水,一如當年泛濫的靈犀渠一般,衝垮我所有的防線,摧心剖肝……
更悲哀的是,在人前我還得裝得一如往常,因為暮雲不過是個被解官除名之人,不足一提;況且他於我而言,非親非夫,我連為他守喪的資格都沒有,怎一個凄字了得。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一日早朝,文後正式宣布,於儀正九年冬至在泰元殿祭天,祭天次日即拆毀泰元殿,於其原址建造明堂,任命曹懷清為督作。
冬至祭天是國禮,規格極高,所有王公大臣,包括被幽禁在泰日殿的傀儡皇帝周燾,都將出席祭天禮。祭天禮由禮部負責,文後另遣曹懷清和「杜筱天」協理此事。
原本我的計劃,是讓盈盈繼續接近曹懷清,探得更多的情報后,再伺機而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今盈盈恢復單身,又正值需要安慰和陪伴之際,曹懷清正好趁虛而入,二人的關係倒確實有些進展。
只可惜不知為何,這數月來盈盈並未打探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令我們的計劃一度停滯不前。這次二人奉旨辦公,希望盈盈能有新的發現。
祭天儀式流程繁多、禮制嚴格,需要協調之事不勝枚舉。故而這段時間盈盈忙得不可開交,雖然我們都宿在泰星殿中,卻幾乎沒有碰面的機會。
冬至前一日的深夜,我在睡夢中恍惚聽到一陣敲門聲。我迷迷糊糊地起身查看,卻是盈盈在門外。
我忙打開門,打著哈欠問:「出什麼事了嗎?」
盈盈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繼而迅速地關門入內,神色緊張地低聲道:「本來按照我的品級,應是與眾大臣一起跪守在泰元殿外的。但是今日太后臨時決定,讓我隨同她進殿祭祀。當時我就發覺曹懷清的臉色有微不可察的變化,便留了個心眼。方才他說是去如廁,卻沒有朝更衣室的方向走,我便悄悄跟了上去。我竟聽到他偷偷吩咐宮人,在我的早膳中下藥!」
「在你的早膳里下藥?」我疑惑地說:「這、這說不通啊,他害誰也不會害你吧?」
「我也是這麼覺得,他若是要害我,也不必等到今日,這才愈發可疑。」盈盈呼吸急促,緊張地說:「你說,他這是要做什麼?」
「除非、除非他只是不想讓你進殿祭祀。」我蹙眉思索道:「也就是說……泰元殿里可能會有危險?」
想到這一層,我和盈盈都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心跳加速。
「難、難道他要害的……」盈盈面色慘白,顫聲道:「是、是泰元殿里的人?」
「進泰元殿的,除了太后之外,還有當今聖上、常樂公主、其他皇室宗親,以及三品以上的重臣,幾乎囊括了我朝所有的重要人物。」我試著從高厭人的角度分析道:「他們挑起盛、婁兩國戰事的陰謀沒有得逞,如今曹懷清奉旨拆毀泰元殿、協理祭天事宜,他有得是機會在殿內做手腳。泰元殿若是在祭天時發生意外,那整個大盛王朝便會陷入癱瘓……」
這太瘋狂了,我都不敢再往下深想。
「這、這太可怕了!」盈盈驚惶失措地說:「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如今宮門早已落鎖,若是待明日再與郭大人商量,恐怕就來不及了!」
「你別著急,先坐下來喝口水。」我一面倒水,一面強自鎮定地說:「雖然只剩下一晚上時間,但總比什麼都不知道得好。咱們冷靜下來慢慢想,總會有辦法的。」
我沉思片刻,道:「無論如何,明日一早你是不能出門了,以免他們起疑。」
「我不出門可以,但、但還是解決不了問題啊,泰元殿那邊怎麼辦?」盈盈六神無主地說。
我深吸一口氣道:「事到如今,不得不稟報太后了。」
明日,註定會是艱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