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卷 第二回 禁城春色曉蒼蒼1
養傷的日子裡,我漸漸熟悉了我在大盛的親人和朋友:「阿娘」鄭氏、莫大人之女莫盈盈,以及柳氏三姊妹瑀紅、瑀蘭和瑀青。
她們雖然要早出晚歸地勞作,但一有空閑就輪流來陪伴我,給我弄吃食、為我塗藥膏、告訴我以前的事,努力幫我「恢復」記憶,總之照顧得無微不至。令我在這個陌生的時間和空間里,感受到了家一般的溫暖。
一日夜間,眾人圍在我身邊聊天。
說到我大難不死這段時,阿娘忽地若有所思。她摸了摸胸口的玉墜,低頭取了下來,然後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中說道:「筱天,此墜是我們杜家的祖傳之物,是我嫁與你阿爺時,你祖母親手為我戴上的。」
她眼眶盈盈,幽幽地望了一眼玉墜道:「抄家時金銀寶器均被罰沒,我暗自藏起了這個才保留了下來。玉器可蓄元氣、保平安,阿娘為你戴上吧。」
玉墜晶瑩潔白、細膩滋潤、觸手生溫,造型是一尊巧奪天工的彌勒佛,連我這個門外漢,也看得出定是極品的羊脂白玉。
見她要來給我戴上,我忙攔住她道:「這怎麼行,玉墜對阿娘的意義如此重大,給我做什麼?我一個小姑娘,不需要貴重首飾的。」
她蹙著眉鄭重地說:「這本就是杜家之物啊,你如今可是杜家唯一的血脈,阿娘遲早都是要傳與你的。阿娘應該早些給你戴上,如此南黛山採花時,你或許就不會……哎,你若是有個什麼閃失,你叫阿娘如何向杜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聽話,你戴上阿娘方才安心吶。」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眾姐妹又在一旁幫腔,我只好由著她將項鏈戴到我脖子上,然後給了她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好吧,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古董啊。
我附上的肉身畢竟是個尚在青春期的少女,新陳代謝很快,傷勢恢復得自然也快。加上那個掖庭丞①馬佑仁每日都派人來問我的情況,我便去向他銷了假,定於次日返工。
話說這位馬公公,四十來歲,又矮又瘦,略微外翻的鼻孔和寬大的嘴巴,配上他見了我們這些下人時眼高於頂的傲態,簡直像是一頭來自非洲的小型河馬。而見了主上和官階比他高的人時,卻是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真是想讓人不生厭都難。
阿娘告訴我,我們在祭拜家中先人時,幾次被這個姓馬的發現,他每次都小題大做,非要阿娘偷偷塞點東西「孝敬」他,他才肯罷休。阿娘關照我,平日里千萬不要得罪這個馬公公。
次日一早,我開始了上午洒掃,下午讀書的規律生活。
盈盈比我還小近三歲,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阿娘當她親生女兒一般照顧,因此她就整天跟在我這個姐姐屁股後頭。
洒掃的工作雖是粗活,但還算能承受。而且我總結了三大好處:
一是有機會熟悉皇宮的環境。我很快了解到,大盛宮城為長寧宮,前朝後居、布局嚴整、巍峨壯麗。其中啟元殿和啟政殿是皇帝聽政的主殿,啟日殿和啟月殿則分別是帝后居所,而太子所在的東宮和內侍、宮婢居住的掖庭則在長寧宮外圍。
二是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對於我這個飽受21世紀工業污染之害的人來說,那可是一個絕對沒有PM2.5污染的時代,這還不算是隱形福利嗎?
三是與每天下午的坐堂上課動靜結合。想起在後世念中學期間,每天從清晨起床開始就伏案讀書,一直要到晚上睡覺才得停歇。迫於考試和升學的壓力,十幾歲的青春年華幾乎沒有什麼體育和娛樂活動,到後來身體都要承受不住了。因而這看起來清苦的半天勞作、半天讀書的生活我倒是樂在其中。
下午在內文學館學習時,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不足所在,尤其想到將來若有機會得見文後時可不能在她面前丟臉,所以總是第一個到內文學館,又最後一個離開,風雨無阻,且聽講極其認真,還時常提問。
那些老夫子起初見我變得什麼都不懂了還很是詫異,經我和盈盈解釋后,他們便釋然了,還說我這麼勤勉好學倒是一如既往。
「鳴笙起秋風,置酒飛冬雪」,在掃了一季的落葉之後,迎來了我在大盛的第一個年關。
按照宮中的傳統,除夕和正月里的幾天,不用當值的宮人是可以提早收工的,尤其是除夕那天,內文學館在過年期間自然也是休館的。
除夕的早晨,我和阿娘約好下午偷偷祭拜祖父和阿爺,然後和姐妹們一起布置下房間,熱熱鬧鬧地過個年。
中午,我和盈盈完成了洒掃的差事,就歡歡喜喜地去膳堂找阿娘和柳氏姊妹。
剛進膳堂,便遇上了孤身一人從外頭匆匆進來的阿娘,我納悶地問:「阿娘,柳姐姐他們呢?」
阿娘苦著臉道:「她們……出事兒了!」
我一頭霧水,忙問:「她們出什麼事兒了?」
她喘著氣,急道:「馬佑仁借著檢視的名義,對柳氏姊妹漿洗的衣物雞蛋裡挑骨頭。她們一解釋,姓馬的就說她們頂撞上級,瑀蘭多說了幾句,他便將瑀蘭帶入了房間訓話。這姓馬的平時就常對姿容姣好的姑娘毛手毛腳的,我們都很擔心她,卻也不敢攔阻,門口又有兩個內侍守著。沒多久,我們聽到裡面一聲嬌呼,還有器皿摔碎的聲音,隨後就見姓馬的嚎叫著沖了出來,手上有道滴血的傷口。他怒氣沖沖地說瑀蘭頂撞上級在先,不服管教、襲擊上級在後,要將她送去奚官局處置。」
「什麼?」我吃驚地問:「那她們現在在哪兒?」
阿娘又焦急又無奈地說:「哎,瞎子都看得出來他是惡人先告狀了。我們一眾人跪地求了半天的情,他才答應不送瑀蘭去奚官局,但是要眾人立即回房休息,剩下的衣物全都讓她們三姊妹洗,全部洗完才准她們回來……」
沒等阿娘說完,我便怒不可遏地沖向漿洗處。
這殺千刀的,都斷了子孫根了還這麼好色!想到姓馬的那張猥瑣的「河馬」臉,我噁心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幸好,我附身的杜筱天如今還是個十二三歲的花骨朵兒,要是被他看上,那是真比吃了死老鼠還噁心!
跑到門口,我停了下來,我要怎麼幫她們?跟那畜生大吵一架嗎?那樣不但幫不上忙,還可能激怒了他,說不定會變本加厲地迫害她們。向他求情嗎?我算什麼?我如今尚是最低賤的宮婢,他怎會賣我的面子。
不過這杜筱天將來是什麼樣,我是知道的。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現在不如賠個笑臉,給他一點好處吧。
想到這裡,我已有了主意。見到阿娘和盈盈跟了上來,我對她們說:「我會想辦法的,你們在門口等我。」
她們正欲開口說話,我眸光一凝,沉聲道:「相信我,我有辦法。」兩人便不再說什麼,只是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深吸一口氣,提步入內。滿是大木桶的院子里,三個柔弱的女子俯身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洗著,雙手在冰冷的水中被浸泡得又紅又腫。
我不忍地移開目光,但見那姓馬的畜生愜意地躺在一張太師椅上,一隻手臂上纏了布帶,正色眯眯地盯著柳氏姊妹看,身後站了兩個小內侍。
我耐了耐心氣,走到他面前恭敬地施禮道:「奴婢杜筱天見過馬公公。」
他收回那饑渴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動也不動地說:「嗯,何事啊?」
我卑躬屈膝地說:「這柳氏三姊妹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對您不敬,真是該罰。不過她們受罰是她們活該,大冷天兒的您跟這兒吹風,就太糟蹋今兒這好日子了。」
說著,我低頭取下了阿娘送給我的項鏈,遞到他面前繼續說道:「我代她們向您賠禮道歉了。您看,這麼好的日子您就別跟這兒耗著了,我會幫您看著的,監督她們儘快洗完衣物。這樣成嗎?」
他一見那玉墜,倏地坐了起來,接過去端詳一番,一面賊兮兮地收進袖中,一面挑眉笑道:「行吧,還是你這小妮子懂事兒。那咱家就先回了,你跟這兒看著她們洗吧,待黃昏咱家再派人來驗收。」說完,帶著兩個內侍走了出去。
等他們一出門,阿娘就沖了進來,抓著我的手說:「你這孩子,那可是杜家的祖傳之物啊,要給,咱可以給別的嘛!」
柳氏姊妹也趕過來七嘴八舌地說:「是啊,何必便宜了那畜生!罰都罰了,他還能奈何?」
我淡定地對她們說:「你們放心,今兒我主動將項鏈送給了那姓馬的,他日我要他恭恭敬敬地將項鏈送還與我。」
我自信地笑了笑,然後說道:「好了,別說這個了,當務之急是趕緊把這些東西洗了。盈盈,你去多燒些熱水來,左右現在沒人看著,咱何不用溫水洗。等洗完了,我們就高高興興地過年去。」
在這大年三十的下午,六個苦命的女人餓著肚子搓洗著衣物。天氣很冷,但彼此守望相助的心卻是溫暖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這期間我學習了繁雜的宮廷禮儀,惡補了不少古文知識,也漸漸摸索到了一些宮中的生存技巧。
自從開始曲意逢迎馬佑仁,我們在掖庭的日子也算好過了不少。
註釋:
①掖庭丞:掖庭局副職,從八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