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聞笛
七月流火,正午升騰的熱浪讓人喘不過氣。聞笛避開路邊陸續散值的僕役,輕車熟路溜去一處廢棄小院準備進行午休。
也不知是為何,與她共住一房的丫頭們成日下了值也不嫌累,定要嘰嘰喳喳閑聊個沒完,擾的她頭昏腦漲。這小院自她無意中發現,就成為了聞笛心目中躲清閑的聖地,並且沿用至今。
在小院轉了兩三圈后,確定左右無人,聞笛摸了摸腦袋,然後在院子的偏僻角落拉出一把快要散架的破舊躺椅,拖曳到院子老槐樹的陰影下。
其實一共也沒幾步路,她卻覺得自己一陣腿軟,頭暈的連東南西北都摸不準在哪兒,一頭栽在了躺椅邊上一片鬱鬱蔥蔥的雜草上。她愣了愣,有點摔懵了。緩了一會兒以後咽了咽唾沫,才艱難的扶著躺椅站起來然後脫力的窩進去。
「諸佛保佑,願阿笛今日不要碰見大公子,拜託了」她默默雙手合十,在心口比劃了比劃。
陽光斑駁的照在臉上,蟬鳴響成了一片,聞笛眯了眯眼開始犯困,冰冷的身體也逐漸溫暖起來,這個時候她才慢慢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聞笛迄今為止的經歷只能用凄慘兩個字來形容,她原本不是這的人,大公子身邊的奶娘王嬤嬤回鄉省親時,從城外西流河畔撿來的。
新月國水系眾多,四通八達,所以不得而知這個孩子是從哪裡漂來的。
王氏不是什麼良善之人,按理說不會好心好意去救人。但這次她遲疑了,這個孩子遠遠看過去只有八九歲大,身上皮膚被水泡的發白,睫毛彎曲的附在眼瞼上,漆黑如墨的頭髮四散遮住大半部分臉,只露出了尖尖的小下巴,不知是死是活,看起來又虛弱又可憐。雖然衣衫襤褸被水泡的褪色,但王氏久在富貴人家伺候主子,一眼就看出衣料絕非凡品,不是尋常人家能供應起的。她遲疑了下,便陰差陽錯救起了聞笛。
幾日後,從昏迷中清醒,聞笛見到了她的救命恩人,婦人眼中精光四射,太陽穴深深凹陷,顯的臉頰顴骨極高。嘴唇又薄又尖冷淡的抿著,坐在床邊的繡花凳子上理指甲,盯著她面露不虞,給她嚇得不輕,直到現在都還對這婦人印象深刻。
王氏也不客氣,見她醒了就清清嗓子就單槍直入問「叫什麼?家在何處?我問你你要如實回答。」聲音冒著冷冷的冰碴子,把剛醒的聞笛嗆的身子往後微微一縮。她盯著這個孩子空落的眼神,只感到莫名的不喜,狠狠地皺了下眉。
「笛……」沙啞溫軟的聲音輕輕吐出一個字。
「笛什麼?」她站起來。
「我想不起來了」聞笛頭痛欲裂,捂著頭面色蒼白。王氏耐心耗盡,轉身腳步不停朝門外走去,在門口頓了頓,回頭居高臨下朝她望了一眼,冷意翩飛:「笛?撿到你的時候你脖子掛著的玉佩上有個聞字,恐怕你就是叫聞笛的……我救了你一命,所以這個玉佩你不能再要走了。」
她恨的直咬牙,失望極了,心裡一邊嘀咕一邊盤算「失憶?真晦氣,也不記得這城中有什麼姓聞的大戶人家,城外的咱也不認識,這次我算是看走眼了,竟救回來一個拖油瓶,這玉佩看著值點錢,也不知能典當多少……」
而後聞笛一連在床上躺了三四個月才將將休養好,雖是能下床走動了,但到底還是落下了一些毛病,期間王氏對聞笛不聞不問,一次沒來看過,每天只管差人送些殘羹冷炙給她。她身體剛有些好轉,王氏就使了手段迫不及待的把聞笛賣進了本家李府中,簽了死契,拿到的銀錢一分也沒給她,隻字不提。
李府是城中的二流商人之家,府上當家的是大夫人劉氏。商人重利,府中向來不養閑人,自聞笛進府,管事雖然看她連走個路都費勁,但也陸續支使她雜活,不管聞笛死活,但求物盡其用。後來過了許久,看聞笛實在可憐老實,安排她與剛收進李府中差不多大的一批丫鬟雜役們一起學規矩。
她的身子骨實在是太弱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每次干點活都臉色慘白的像是要把自己半條命搭進去一樣。年末各項考核都是墊底,於是分配差使的時候自然也就分配到最差的地方當差。當差的地點是李府後花園,每天的工作就是侍候花圃。
照料花草的工作其實簡單輕鬆又清閑,卻依舊無人願來。來這裡的基本都是府上的老弱病殘,是個被大家公認為最沒前途的地方。
可聞笛不這麼覺得,她認為在這裡消磨青春消磨的很是安逸自在。除草的活剛好勉強幹的了,人際關係簡單純樸,也不用整天見府上各種大人物跪來跪去,她發自本能的討厭卑躬屈膝。
更令她滿意的是,出了後花園後門不遠處的偏僻之地居然還坐落著一座書閣。閣樓佔地面積不小,一眼望去有三四層,富麗堂皇,但其實它起的實質作用卻只是用來撐撐場子。自古以來工農士商,商人身份最是低微輕賤,也最受掣肘,商人之家想要打破階級壁壘的方式並不多,一般家底殷實的人家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捐官,拿錢在家族裡砸出來一個小官,雖然不大,但拿出去說也是頂有面子。
而像李府這種情況就很尷尬,生意倒是小有規模,卻人丁稀薄。想捐官都找不到適齡又關係親厚的男丁,李府夫人性子強勢記仇,自然不願便宜亡夫本家的那幾個紈絝子弟,所以捐官的心思早早歇了。想來想去便咬了咬牙出重金修建了藏書閣,而後大肆宣揚,算是出了些風頭。
可修好的藏書閣,在李府雞肋的真就如同吉祥物一般。大公子整天在外遊手好閒的跟狐朋狗友廝混,家都不回,更別提去藏書閣念書。自然而然,導致了這片區域異常冷清,十天半個月也不見門口有什麼人經過,只有一位多年之前曾當過府中賬房先生略有幾分學識的瘸腿老漢守書看門。
雖如此,但藏書閣也確實並非什麼人都可隨意來去的,聞笛為了進藏書閣可算是絞盡腦汁,對守書的瘸腿老漢一點功夫沒少下。在經過了聞笛與守書人的多次「不經意」的偶遇,順手的幫忙,送藥酒的關心……等一系列讓人直呼緣分使然的事件后,多年與書作伴的老人已是非常喜歡聞笛這個可愛的小輩了。
有了這層親厚的關係后,聞笛對此書閣可以說是來去自如。說來她也不知為何要讀書,自醒來數月後,只是覺得讀書可以讓她不那麼每天渾渾噩噩了無生趣。也是自醒來后她第一次認為必須要做的事,像冥冥的指引一般。
令守書老人嘖嘖稱奇的是,聞笛年紀不大卻極有悟性,拿到書翻閱,一目十行,只需稍加解釋便理解絲毫無礙。小姑娘手捧書本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微勾,若有所思的模樣,讓守書老人覺得不再孤寂,兩人一起作伴,在府里相依為命。
聞笛常想,老天待她不薄,她雖失憶,但也並未痴傻,還有書本和花草陪伴自己。她堅信總有一天能夠恢復記憶,找回自己,讓一切變得不那麼糟。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一晃四年過去。侍候花草,看書,發發獃,沒有人關心這個存在感極低的姑娘在想什麼。她的生活就這樣一汪死水般運轉著。
但平靜的日子總不會長久。
聞笛的平靜,是被不知抽什麼風突然來花園賞花的李家大公子打破的。
李大公子遠遠打量著聞笛,此時的她正穿著洗到發白的雜役服,滿頭大汗地拎著小鋤頭給花鬆土除草。夕陽灑在她頭髮上,小姑娘眉目舒展,柔和的一塌糊塗,很是美好。看了不一會兒,李公子就揚著嘴角、籠著手穿過樹影斑駁的曲折迴廊走遠了,彷彿剛才真就只是在賞花而已,對聞笛不置一詞。
「這就是你常提的美人?倒是有些姿色。」李公子婆娑著下巴,對身後的王氏道。
「公子,您覺得如何?用不用我給您去活動活動?能被您看上可是這丫頭片子莫大的福氣」王氏一邊探頭觀察公子臉色一邊小心翼翼問。
李公子心情甚好拍了拍手,愉快的笑了起來,笑聲得意又放肆「奶娘啊奶娘,您可真懂我,不過目前先不必了,我娘最近看的嚴,此事先放放,當然,您功不可沒,聽說你家漢子日日走鏢可辛苦的緊,正好最近城中有個鋪子剛好缺個管事,讓他報道去罷」
王氏伸手用衣袖擦了擦頭上的虛汗,笑了滿臉的褶子,提著的心臟緩緩落到實處。
沒多久,王氏的日子因聞笛過的漸漸風生水起,聞笛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因她而越發艱難。
......
收拾了收拾椅子,聞笛伸了個懶腰,整了整衣衫,準備去花園開始自己下午的差事。拿著小鏟子溜溜噠噠的到了花園。聞笛便一看到那個遠遠背對她坐在石凳上,身著藍衫的青年。一陣頭疼,轉身就走。
「站住!」一聲厲喝從身後傳來。
「……」聞笛只得駐足,心裡拔涼。
「見了本少爺你都不行禮的?誰教的規矩?你想再去恭房刷三個月的馬桶?還是你昨天吃飽飯了?」面容陰鬱青年抬著下巴遠遠斜睨她。
「大公子,沒有的事。我身份低賤,是怕敗了您賞花的雅興」聞笛強忍心中的厭惡上前給他行禮。
這青年是府上夫人唯一的兒子,名為李硯。打小被寵著長大,把性子給養的嬌縱偏激。想要什麼必須得到,討厭什麼一定要給毀了。動輒打罵下人,府上的奴僕都對他避之不及。自從以前在花園偶然見了聞笛一面后,就打上了她的主意。後來的日子對她頻頻示好,結果沒想到這聞笛軟硬不吃,看著病懨懨的卻比誰都有一把硬骨頭。李硯惱怒萬分,沒少差人刁難聞笛,害的她被府上奴僕排擠孤立,吃了許多苦。
從骨子裡聞笛從不覺得自己低賤。她也不明白,為何總有人喜歡耀武揚威,踐踏他人尊嚴。難道看別人低入塵埃的樣子能給他們帶來快樂嗎?李硯之輩得上天眷顧,生來便已經高人一等,卻還貪得無厭想要得到更多。自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她對李硯煩不勝煩,可謂厭惡至極。
「大公子,您何事吩咐?」聞笛跪在地上沉默了半天才從牙縫裡勉強擠出來一句話。
「小丫頭,阿娘說要給我相看人家了。」李硯翹著二郎腿,拿扇子骨敲了敲石桌,暗自觀察木頭的反應。
「哦。大公子芝蘭玉樹,定能覓佳人紅袖添香」她面無表情,心底卻有些隱隱的雀躍,這沒事找事的紈絝青年以後總算沒空天天盯著她了。
「我準備跟娘說,要你以後伴我左右,如何?」看她不為所動,李硯隱隱有些失望,更是惱怒她不識好歹。
「奴婢愚鈍,年紀還小。少爺可以有很多更好的人選」聞笛暗自咬牙,直言拒絕之意。李硯額角微跳,上前一步捏著她的下巴猛的抬起。聞笛側頭,嘴角抿的緊緊的,眼中抗拒一覽無餘。
「啪」的一聲,李硯惱羞成怒,一巴掌將聞笛的臉打偏過去「難道你覺得我不夠格,跟我委屈你了?」
昨天被李硯找茬,罰到現在滴水未進,身子極其虛弱,聞笛只覺得一時間天旋地轉,沒站住直直摔在了地上,被打的臉沒一會兒便高高腫起。
李硯看著跪在地上狼狽的聞笛冷笑道:「行不行由不得你,別給臉不要臉。爺心情好許你個妾,心情不好玩完你就丟你又能如何?現在你惹我不快,繼續罰你不準吃飯,跪到明天晚上,別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一個——賤、婢。」
「大公子說的是」聞笛淡淡道。
「敬酒不吃吃罰酒,早晚有一天讓你哭喊著求我」李硯自討了沒趣。來此本也不是為了折辱她,卻被她輕而易舉的激的失了方寸,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李硯一走,聞笛挺直的脊樑垮了下來,她摸了摸臉,疼痛讓她更加清醒。
「這可怎麼辦啊」她喪氣極了,怕倒是也不太怕,李夫人如何她還是有所耳聞的,就是......
她低頭伸手捂了捂肚子。已經一天沒吃飯了,早已經頭暈眼花,這下好了,又要多餓一天。
「流年不利啊」她長長嘆氣。
「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