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好白米粒粒飽滿,泛著瑩光,令人心悅。拾得笑著,老闆娘打趣罵了句:「小饞鬼!」
付完錢,背起米袋,回到小院,關上門,笑容剎間落下。
回想起糧店內外幾個人目光,依舊覺得不寒而慄。
老闆娘臉色也不甚好看。
小院里靜的如同無人。如此一直到入夜,萬物靜寂。
「錢我去張羅,人......你去!」拾得突然開口,口氣不容置疑。
「不行!」老闆娘拒絕的亦是毫無遲疑。
她知曉拾得口中的『人』指的是誰。用人,自然要用自己人。無論親戚或是舊識,總歸知根知底。而且拾得親自看過。
拾得一句話點明:「你有別的去處嗎?」
現下兵荒馬亂,天下已然不大,又是通緝犯,出了滎陽這塊地方,哪兒能容得下?
老闆娘咬著唇角執拗言道:「反正就是不行!想都不要想,她們與你我不是一樣的人!」
拾得沒在說什麼,勸人勸不了心,即便她心裡什麼都明白。
日子照常,手頭尚且富裕,拾得不愛出門,那女人也窩在屋裡。但只出門絕對是兩人一起。兩人少不得鬥嘴,總得是她佔一兩句上風才肯罷休。
正月初,小院兒來了客人。
老闆娘以為看花了眼,迎出去:「你怎麼來了?」
語氣算不上好,小姑娘一怔,微微垂下眼睫遮住眸子,而後抬起頭,琉璃珠子般的眸兒定定看向她:「這是你家?」
聲音不疾不徐,聽不出喜怒,靜等她接話。
可老闆娘如何敢說請她進去坐坐,裡面還有個小惡鬼呢!
小惡鬼正好提著桶出來打水,碰了個正著。
「妹妹進來坐坐啊!」
小姑娘等的就是這句話,當真抬腳就走了進去。
拾得看向老闆娘一臉無辜,老闆娘剜了一眼,無奈跟進去。
院里明明沒有樹卻滿地落葉枯枝,不知是哪個年月被風送進來的,安然壽終正寢著。木柴煤炭堆在牆角,旁邊還有燒剩的爐灰。門口一小堆不明物,應該是......垃圾吧?就這樣把本就不大的院子覆蓋的滿滿的,豈止一個亂字可以形容。
屋裡就更亂了。一進門就是鍋台,蓋板上粘著油泥,厚度估計得用鏟子鏟。灶膛周圍三尺都是木灰,櫥柜上全是塵灰,裡面赫然放著油鹽,無論瓶罐皆沒有蓋子。房角結著蜘蛛網,爐子上的大鐵壺坑坑窪窪歪巴著,通體烏黑,只有壺把銀亮亮的顯示出它原本顏色和材質。
幾乎看不出顏色的門帘,掀開后裡面愈加不能看。裡屋幾乎沒有能下腳的地方。各種碎物殘渣,吃得或用的,知名和不知名的,十分零散又彷彿帶著某種規律性和塵土一起遍布分散。
無論立櫃還是平櫃都敞著,衣服胡亂堆著。彷彿遭了賊,但賊來了也會頭疼,默默退出去。
一丈半長的土炕楚河漢界,一半鋪著褥子花布單尚算乾淨,另一半露著草胚,被子也是烏漆嘛黑,邊緣還有光澤,仿若包漿。
很難想象這樣的屋子住著人,還是兩個人。
老闆娘跟在後面,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隨著女孩的眼神忙上忙下,呼啦啦一下將衣服收進柜子里,緊接著抄起只剩幾根苗的笤帚掃地,瞬時激起塵霧,屋裡算是徹底沒法待了。
這屋裡的女人又饞又懶,另一個也不逞多讓,拾得只想著一日三餐,想不起來收拾屋子。
拾得提水進來,看見屋裡沙塵暴,想也沒想就直接把桶里的水撩到地上,一不留神多了些,和泥了。
剩下半桶倒水瓮里。
小姑娘什麼也沒說,跑走了。
老闆娘放下笤帚追了兩步,在門口目送人離開。
這一日過得相當安靜。
拾得很有眼力見不出聲。默默做好飯,默默自己吃。由著她自己靜靜。
只是不想,第二天大清早就有人來敲門。
從沒有人敲過門。
這種反常使拾得剎間睜開眼,一個翻滾直接從窗子跳出屋,手扒著窗框沒鬆手腕上用力一個翻轉就上了屋頂。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只在眨眼間。
老闆娘只覺得有風略過,身邊就空了。回過神罵了句「天殺的小白眼狼!」披著棉袍出去。
這會兒,拾得已經在上面看清來人。跳下來,從門口進去,正好跟老闆娘碰面,肩膀被用力撞了下。
來人是個婦女,三四十歲,長得就是一般婦女樣貌,扔進人群里毫不起眼。臉上儘是歲月痕迹,穿著粗布衣衫,戴著頭巾。
打開門,一見來人,老闆娘急沖沖將人拉到遠些地方,回頭看了眼,確定這距離拾得什麼都不會聽見。
拾得噙著一抹笑,刷鍋做飯。
剛點上火就聽見門響,抬頭就見她失魂落魄走進來,攥緊的指縫間若隱若現一絲銀光。
那日之後她便一直悶悶不樂,癱在炕上,窩進被子里,像個常年癱瘓的重病患,連吃食都是拾得端到她跟前。
可當拾得拎起米袋要出門時,她二話不說爬起來,隨意罩了件棉袍就跟在後頭。
拾得笑著看過去,瞧見她眼尾還紅著。
笑她神似女鬼,買完米面,瞧見有人出租鋪面,帶著『女鬼』進去問了問,轉了轉。
好在她這般模樣並未持續太久,過幾日她便就又媚氣恣肆,風騷無敵。
一雙貓兒似的眼眸顧盼流離,問:「漂亮嗎?」
「阿嚏!」拾得被香粉嗆著,揉了揉鼻子,開開窗戶通風:「你打扮成這樣給誰看?」
老闆娘回以一個翻上天的白眼。拿著衣裳一件件比試,穿了脫,脫了穿,原本堆的像小山,如今散開像剛埋完死人的墳圈子,白花花紙錢落了一地。
滿頭青絲也被弄出花樣,繁複異常,似乎是個大工程,她讓拾得幫忙,垂著眉梢和眼角,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讓人不忍拒絕。拾得照她說的做,她總嫌做的不好。
「這頭髮這樣軟,怎麼像你說的一樣支棱起來?!老子不幹了,莫挨老子!你你你......恁的難纏?哪有女子像你這般?厚顏無恥,不要臉!......」
碰上她,佛也生怒,奈何怒了她又會服軟,當真無語。
待髮髻梳好,插滿珠翠簪釵,直看得人眼暈。
打扮好了,拿著小鏡子臭美,似乎怎麼看都看不夠。須臾之後,抬手拔下簪子,青絲散落,只幾個眨眼,花了半個多時辰才弄好的『工程』便就廢了。
「他娘的!」拾得罵了句,一腳將炕邊耷拉的衣服踢到房樑上,大步走出屋子,腳步很重,在院子中央停下,仰頭看著夜空。
月朗星稀,皎皎清輝如薄紗。
屋裡女人抬頭望過去,許久,收回目光,扯過被子蒙住頭。
.......
幾日後,街面上多了個鋪面,很小,賣粥湯。
這樣再買好的米面都是正常,一說囤貨多要些,糧店還會給算便宜點,送貨上門,畢竟做生意嘛。
據說粥鋪的東家是個南方人,但誰都沒見過。
雇了城北一寡婦打雜,里裡外外忙活著。她男人是個書生,早就死了。還有個女兒,叫小喜,長得似冰瓷娃娃般,經常會過來。
甫一見那熟悉的身影忙裡忙外,老闆娘氣得渾身發抖,看著拾得大有撲上去將人咬死的心。
千防萬防竟還是著了這小子的道!
拾得訕笑,這事兒確實做得不地道。先前找路子搞到些迷藥,神不知鬼不覺全給女人用上了。
「您瞧,大娘身子骨挺好,活兒也不算累,即幫了咱的忙,又能掙些家用......」即使說著好話,也見那女人臉色越發陰沉,拾得乖乖閉嘴。
大娘瞧見,笑著應和道:「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是我自己願意來的......」
沒等話說完,老闆娘便就一跺腳走了。
晚上回去,屋裡沒點燈,拾得心裡有準備,大概得任她鬧一鬧才行。
靜默許久,她緩緩開口,聲音冷得讓人覺得如同進了冰窖:「我今日在衙門前走了兩遭,心想著最多不過魚死網破......」
屋裡很黑,看不清她神情,但......拾得略微思忖,平靜說道:「魚死網破,看似兩敗俱傷,網子雖是破了,可補一補依然如舊。但魚死了,死了就是死了,當真值得么?」
所以,她沒有進去。拾得如是想。
「何謂值得?我覺值得即是值得!」她朝拾得一步步走近,黑暗中,那雙眸子亮的瘮人「她們是這世上我最後的親人,你懂嗎?」
拾得不懂。
他沒有親人,一起多年的兄弟也被他扔下了。不知從何而來,打從記事便就聽人叫他『拾得』。無根,無魂,只有這具身體。活著是拾得,死了......拾得不敢想,單是想到這個字心裡就覺發毛。
女人走近,兩人近在咫尺間,四目相對,她未在開口,可拾得心中明了:若那兩人有半點閃失,這女人絕對會發瘋!
被瘋狗咬一口,也是會疼很久的。
對於瘋狗,哪怕只是挨近些都會讓人覺得不適。
拾得罕見皺起眉,退後幾步,離她遠些,心裡微微有些不舒坦,人不都是為自己活著么!
接連三日,她都不理拾得。拾得也未再勸慰,因為不論說什麼都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她,不傻。
粥鋪生意還湊合,味道不錯,價格也與別處相同,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在城中毫不起眼。
大娘長相一般,很和氣,不怎麼愛說話。
小喜經常來,不過不是幫忙。她討厭油煙味,也討厭銅臭味。完美繼承了她那去世的書生父親的優良品德。
不過拾得卻是認為,她跟屋裡那個一樣,什麼都不會做。
氣消了,老闆娘打扮的花枝招展,往粥鋪裡屋一坐,不幹活也不點帳,真不知是來作甚?
於小喜眼中,后廚坐著倆大閑人,一個只會偷吃,一個只顧著照鏡子。她來是為了看著,不讓娘被人欺負了去。
「娘,你快歇會。忙裡忙外的,別累著?」
老闆娘聽見這話,訥訥看過去,愣了下,收起鏡子起身,可左右看看,又不知要做什麼。
只聽小喜又道:「你會做什麼?越幫越忙!」
合著這話是說給拾得一個人聽的。
瞎嗎?
挑水,劈柴,搬東西等等一眾力氣活不都是拾得做的嗎?
拾得也不生氣,笑著與她逗嘴:「喜妹來啦!快快那還有碗沒刷呢!趕緊幫大娘刷了,省得大娘凍了手!」
小姑娘麵皮薄,被說的下不來台,冷著臉幹活。
細白纖嫩的手比那蓮瓣尖尖還要嬌嫩,往水裡一泡馬上就紅成了蟹爪蘭。
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要命的是她真真兒笨的要命,連著摔碎兩個碗,拾得看不下去了,搶過抹布自己干。
「笨死了!就沒見過你這麼笨的!笨死了!」
這之後,雖然嘴仗贏了,但活也沒少干。
「口無遮攔,不學無術!」小喜也是個不肯吃虧的,不過幾句文縐縐的話怎能說的過拾得。
「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唯小女子最難養也!」拾得不怎麼識字,但聽得多,這種話張口就來。
你來我往幾句話,小喜那張冰雕玉砌的臉被氣得冰碴子碎一地。老闆娘自然偏向著小喜,說不過時就拿著笤帚繞世界追著人打,頗有些舊賬新算的意思。
大娘倒是會勸幾句,不過多數會說:「小喜你別總生氣,春天容易上火,你一上火就愛嗓子疼」
這...這這......真他娘的欺負人!
虧得拾得心寬,否則得讓這仨女人活活氣死。
罷了罷了!這算什麼?心中所想成真,能吃飽穿暖,如此已然極好。
或許她也覺如是,因為拾得聽見她就連去個茅廁都哼小曲兒。
心情好,氣色也好,走在街上總有那麼幾個被迷得錯不開眼,有時甚至會撞著人,惹得一旁嘲笑不止。只是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錢袋丟了,不知什麼時候的事,等發現了便會大罵:殺千刀的小賊不得好死!真他娘倒霉!
粥鋪那點收入只夠周轉,養著四張嘴,還是四張尤其金貴的嘴,實在養不起。
時間久了不吃肉,總覺嘴裡沒味,去酒樓叫了幾個菜,拿到小衚衕。
小喜甚為不喜,冷著臉。
大娘好說歹說才讓她上了桌,不過也沒吃多少。
誰家小姑娘這年紀不是活潑可愛,哪像她整天冷著臉,活像別人欠她八百吊錢。
拾得稍稍側身,夾菜扒飯,食慾倍兒好。
這般風捲雲殘落入那雙琉璃眼兒中簡直傷眼,小喜放下筷子走進裡屋,拿起詩書洗眼養神。
晚間,回了小院。
因為這些天吃喝基本在粥鋪或是小衚衕,所以小院里越發像是荒山野嶺的破廟。
爐火滅了,冷冷清清。
往被窩裡一鑽,反正就是睡覺的地兒,能睡就行了。
到半夜,迷迷糊糊,鼻子吸進的氣有點甜膩。
他娘的!
真是一會兒都不能讓人安生!
老闆娘早就恨著,這次準備周全,用繩子將拾得捆結實,倒吊在房樑上。她手上拿著一物什,三指粗的棍子,就算手腕再無力,打在人身上也會很疼。
可不敢拿著皮肉跟她鬧著玩。
拾得掙開繩子旋身夠著腳踝解開,一個漂亮的后翻落到女人身後。
還未等人回過神,就將人扛起來回炕上扒了褲子一頓揍。
「啊啊啊啊啊啊!你這死小子!小王八羔子!耍流氓啊!救命啊!.......」
從謾罵到求饒只用了七巴掌,手掌不大,但用勁了,白花花的肉盪出波紋,通紅一片。
「草!大晚上發什麼騷!找死呢!還讓不讓人睡覺?!」不知哪位街坊發橫喊道。
老闆娘也覺丟人,閉緊嘴。
湊夠十個數,放開人。
老闆娘羞憤交加,一頭扎進被窩裡。